京城的夜,虽不比南城车水马龙张灯结彩,却也出奇的热闹。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得以一见的排场,到了这留安街,却是一应俱全。
晚上鲜有进京买卖的外地商贾和挑灯夜游富家贵胄,在这条街上悠游的,大多是些轻衣简着的百姓,日里忙活的很,便在晚上偶尔出来乘风小憩,也有不少是家里孩子闷了一天闹着要出来玩的,长亲们心疼也便应允了。自然,这其中也不乏风尘仆仆赶来寓宿的京外人,大多是些江湖人士,白道之辈云云。
此时放眼望去,整条留安街洋溢着欢愉自在的气氛,街边小贩盆满钵满,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孩子高擎着亮晶晶的糖葫芦串,兴高采烈地围着巷口你追我赶,偶尔不慎撞着了谁,也只是相视一笑便过去了。
最忙的还是街边镶嵌的各家酒楼菜馆,对月畅饮,再来几盘下酒菜垫肚子,那可是人生的一大滋味,因此不乏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的店小二,一边吆喝着菜名一边抹着额上的汗珠,然后对食客们喏喏连声。
大街小巷,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热闹非凡。
只一家无名无姓的小酒馆,飏着赭色布旗,与世隔绝般漠漠然伫在留安街最偏僻的一角,仿佛一个被人遗弃的玩物,无人问津。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些天了,不过这家酒馆本就不甚惹眼,如今这么雪上添霜,倒也不曾有人在意,毕竟偌大京城有的是酒馆菜馆,偶尔落魄一两家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去了。
这家酒馆的招牌早早被人卸去,一片灰蒙蒙的蛛网盘根错节地布在上头,透出几分苍凉凄楚。屋内灯火暗黄,只随意摆了几截火烛,最里边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桌上,一人俨然而坐,两道粗眉紧紧拢起,细碎胡渣下的厚唇中叼着半截烟管,吞吞吐吐的模样在黝黯中显得分外诡谲。
“啪”的一声脆响,那截烟管霎时被他拧成两半,狠狠砸在桌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啪嗒一下,好巧不巧便推翻了那段燃尽的黄烛。里边有人闻声赶出来,一副战战兢兢的羸弱身躯,竭力堆起一脸令人发噱的笑容,颤道:“大大大哥,可有何吩咐?”
粗眉大汉睇了他一眼,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厉声道:“你瞧瞧你这一副病恹恹的混样!你管什么用?!还不赶紧给我滚下去,再派个精明的人来!”
那人没来由便挨了一顿叱,惊慌之下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粗眉大汉一个嘴巴子飞过来才懵懵懂懂地俯首应是,捂着脸快步跑回去了。不多时,里面又出来一个装束得体的小厮,看上去膀大腰圆,壮实得很,至于有没有头脑么,就不得而知了。
粗眉大汉见了那人,这才差强人意地点了点头,“就你了,去门口看着,凡事都注意些,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仔细你这条小命!”
他最后那句颇有虎毒食子的意味,小厮咽了口唾沫,应了声便小心翼翼地退下了。粗眉大汉看着他俨然不动地站在门口,又四下张望了一番,方收回目光,大摇大摆地进了后院。
院内,两人百无聊赖地守在柴房前,其余一群人三三两两的散布着,有的躺有的坐有的流口水,全然不成体统。最挨近后门的一个睡眼朦胧的胖小厮正在忘我地打呼,门外传来脚步声,身边一个耳尖的人先听出了动静,急忙站起来捯饬自己,顺手搡了搡那个打呼打得正起劲的小厮,大着嗓门咳了几声。这一咳周围的人都如梦初醒,立马端端正正地站好,唯有胖小厮还在天长地久天涯海角地美梦。
忽听砰的一声,屁股一疼身子一轻,胖小厮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整个人连带着边上的包袱双双“潇洒”地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个流畅的弧,接着便是訇然巨响,脑门砸在包袱上,屁股磕了个大开花。
他痛的哎呦哇啦乱叫,一边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气冲冲的抬头,却在抬起头看见来者的一瞬间,方才一涌而上的嚣张气焰霎时灰飞烟灭,直愣愣便晕了过去。
众人一阵唏嘘,皆胆战心惊地望着粗眉大汉。
他将那人踢到一边,从容地转身,一道雄鹰般尖锐的目光阴测测扫向周身的每一个人,于是,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生怕下一个以潇洒姿态飞出去并屁股开花的,会是自己。
粗眉大汉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番后,走到看守柴房的二位身边,沉声问:“里边可有什么动静?”
那二人连连摇头,他又嘱咐道,“给我看好了,她现在可是我们的救命稻草,咱们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可就看她了。她若是跑了,你们一个都别想活!”那两人又连连点头。
这时,身后一个遮挡严实的小厮突然开口,道,“大哥,那她若是死了,我们当如何?”他这话问得轻声,却异常清晰平缓,一只露在外边的眼睛写满了沉着冷静,仿佛看透了世事寒凉,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摇。
此话一出,众人均向他投去各色的目光,然而那人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只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粗眉大汉浓眉上挑,缓缓转过身,投向那人的目光中,渐渐染上一分深不可测的猜忌。他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不远处安然立着的蒙面小厮,唇角一扬,斩钉截铁道,“死什么死,别给老子胡诌八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