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一时心急,竟也忘了这一点。虽然神医行事古怪不善言谈,常年挡脸面貌不详,可粗眉大汉下的决定向来不曾有人动摇,他也从不干涉,怎如今却这般急不可耐,似乎别有用意?
一边众人似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目光交接,变幻莫测。粗眉大汉望着他的眼神,似乎愈发幽森岑寂,难以揣测。
蒙面小厮耳聪目明,很快也便有所觉察,只是他向来处变不惊,立时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微微一躬身,不卑不亢道:“大哥有所不知,这悠悠众事,或欲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适足以利之;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却是无人知晓。眼下杀了这女子,也许不失为一个妙计,可杀人纵火,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狡兔自有三窟,杰士不乏另谋出处,此事总会有转圜的余地,大哥何必多此一举。”
“你说我多此一举?”粗眉大汉额上沟壑更显,眸中的桀骜阴鸷却明显褪了许多,他上前几步,停在他跟前,凑近仔仔细细打量着那只独眼,瞧见的只有一片波澜不惊的沉稳与清隽,嘴角不由得滑起一抹笑意,“说得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站在一边看得一清二楚的几个小厮脸上皆露出惊呆了的的表情,而蒙面小厮依旧站的端正,丝毫不为眼前人别有深意的打量所动摇。
他捏了捏手心,看了眼对面柴房微微敞开的门,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挪回视线。只听面前粗眉大汉敛起笑意认真道:“神医跟随我们多年,不料竟还有这一身书香门第的气息,直言不讳的君子作风,难得,难得啊。”
他环视一周,目光又回到蒙面小厮眼中,语气是难得的宽和:“不知神医说出这一番话,是有何高见啊?说出来,也省的我这个粗鄙之人多此一举。”
蒙面小厮眉心在暗处悄然一蹙,目光游移在那些人手上,突然一滞——只见最贴近身侧的一人双手负背,玄色束袖下闪着一道白森森的寒凉光影,仔细一瞧,竟是一把刀口锋利的手刃!
他面色不改,心中却不免起了一分战栗,手中暗箭也凛然出鞘。
与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他身份特殊,故而穿的是一身宽袍敞袖的黑袍,不似一般的束袖,一举一动尽有所遮掩,自然没人察觉这黑袍之中余出来的一分警觉。或者说,是必要的自保。
看来,自己的身份是要暴露了。
那些人虽面上笑意未减,言语也异常的和气,就连粗眉大汉一贯粗暴狠烈的作风也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充满诚意的笑脸,这样看似包裹严实的陷阱,实则却漏洞百出,凡是多个心眼便不难察觉,他从始至终谨小慎微把控有度,又怎会不多留一份心?
几日前,他亲手杀了那个真正的蒙面小厮,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带着十分僵硬的手法,色厉内荏地处理好后事,又一路跟随这些人来此。
这两天他都不曾好好阖眼,小心翼翼地观察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随时随地抽出袖中的暗箭。
不是他怕死,而是他必须留着这条命,去救一个于他而言分外重要的人。不只是受人所托,更多的,是为了还她当年的一分恩情。然而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这世上诸多事,并不是光有一份胆量和自信,就可以化险为夷的。有时候愚昧的自信,反而会让人身陷险境。
他的独眼直直扫向柴房陈旧木门后隐隐透出的晦暗幽光——她又要干什么蠢事吗?可她的伤还没完全好啊。虽然不如他之前口齿伶俐地编出一套铃兰之毒的说辞那般严重,虽然他几次偷偷给她看过伤上过药,可寡不敌众本就是必然,她能逃过一劫吗?
他在无人可见的暗处轻轻一笑,似在嘲谑自己顾此失彼的愚钝想法——眼下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竟还想着另一个人的生死安危?他是不是,有些太不分轻重,太荒谬可悲了?
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堆起假惺惺的真诚,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似在等待他的答案。那双眼睛看破了一切,却仍拿班做势地笑脸相迎。
蒙面小厮也故作从容地眨了眨眼,袖中暗箭又伸出几寸。
他心里比谁都清明,若是双方撕破了脸皮,以他一人手无缚鸡之力,是绝对没有胜算的,袖中那一刀,最终也只会朝向自己。是以,眼下这样僵持着,已经算是大慈大悲了。只要苏磬芷不出来,那么这些杀心,或许还有一丝回圜的余地,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
可事实证明,没有了。就在那扇他盯了许久的木门訇然一声四分五裂时,就在那个女子一袭黑衣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时,那些渺茫的希望便也跟着一同支离破碎了。那双妖艳清冷的眼睛望向他,他便知道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