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河草是一片均匀涂抹的绿,直盖到天边,但是山却是灰的,看起来仿佛很沉重。也许是被低低的云压着,所有的沉重都由山负着了,云轻飘地扶着山一层又一层往天上去,又在天上聚合,像还要压在人头上。
王老汉在河边随便找了个地解手,刚出门走了没半个时辰,就又有一阵尿意。这身体里的零部件已经生锈了呀,他想。
去年,应该就是从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老了。虽然他现在依旧每天早晚都去田边或是河边走上两个时辰,下雨天没办法,就只能在家里坐着打瞌睡,老了,大脑神经退化了,坐下一会没人说话,就要睡着。那时候,他看见很多人,儿子,儿媳和女儿,他记不清,只觉得自己沉重得像树桩,想从椅子上起来,手撑着把自己的身体拔上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脚不听使唤,重又跌坐下去。他听见儿子说,要给他换个裤子。换完,他喝了一碗黑黄的药,她看着他喝完,将一大块冰糖塞到他嘴里,又坐在旁边的矮一点的绿色塑料扶手椅上,不停地擦着眼睛。她的眼睛在脸上深深地凹进去,仿佛两汪小泉,汩汩地流,每次擦眼泪都是用力地由里到外一抹,像勺水一样。好在他身体还能扛得住,看他好转,她止住眼泪,眼里终于不再充盈着悲伤。这么多年她还是这样。还是开心的时候,就笑,还是悲伤的时候,就哭。她不是孩子,性情却像个孩子。
当命运好像总喜欢抓弄他们,这次情境相反。他有午睡的习惯,但自从她起不来床,每天中午他躺在床上睡不下,总留心隔壁的声音。他听见她的**声,在床上起来,走到隔壁她的床边。她能感觉到他,泉眼似的眼睛睁开,看着他,一眨不眨。他伸手摸摸她的脸问,哪里难受。
她摇头,闭上眼。
他帮她拉起被子。
她张着嘴,呼吸声越来越沉重,胸口的闷使她不住地往下拉被子。他重又帮她拉上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皱眉,有些焦急的神色,摇头,手在胸口比划。她咿呀地说,声音还是很大,但字句模糊。她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没有办法吞咽,偶尔喝点水。他只能眼见她越来越瘦,两颊凹陷,皮肤越来越松弛发皱。他帮她按摩手脚的时候,只能捏着生硬的骨头上那一层薄薄的皮。下午的时候医生会过来输液,她的手背到手臂布满青色的淤痕。针扎进去,他看着瓶子里的液体慢慢滴下,流进她干枯的身体,渴望多一点时间看看她,多一点时间陪着她。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闪着光,即使现在的她,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浑身酸痛。她总会时常看着床边的儿女,眼睛像平静晶莹的湖面。
她一直有洪亮的嗓音,儿女经常说,“听声音就知道妈的身子底好,爸经常锻炼身体,你们肯定都能长命百岁。”她笑,她的嗓子可是从年轻时候养猪练出来的。
那时候人都没得吃,畜生却不能饿着,它可是一家人的生计。于是,她每天一大早准备满满一篓的野菜和番薯,这还不够,她需要再将猪放出去,畜生自己懂得喂养自己。每天傍晚,她就站在田边,呼唤着,有时候猪跑远了,跑到隔壁村,她眼尖,攒足丹田气,总能唤回几十里地外的猪。猪大概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一颠一颠地跑回来。畜生养久了,也仿佛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亲昵,像养孩子一样,她心里软软的……
女儿靠近,“什么,你的心掉了?”
她点头。
女儿握住她的手,来回摩挲,“还在呢,还在。”
她摇头。
“又出来走啊,别走太晚,阴天,天一下子就会黑了。”声音来自旁边停下来的摩托车上王老汉的侄子,他抽出烟,递了一根,帮王老汉点上。
“这季收成不错吧。”王老汉吸了一口烟,又询问几句。
“还行。我去放个网。”
侄子的池塘在前面第二个,池塘边有一棵番石榴树,结的番石榴又多又甜。孙女喜欢吃,他带她过来摘,蜜蜂蛰了她粉白的鼻尖一下,她摸着红红的鼻子,边哭边摘,还不忘递给他。
王老汉熟悉这边每一个池塘,每一块田地,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八十多年。小时候,这边还是一望无际的海,家家户户出海为生,大都是打渔,也有在海上帮忙运货,田地少的可怜,一碗米饭很奢侈。后来,国家政策下来,开始围海造田。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们终于吃上了稀饭,但还是穷啊。那天晚上他算了账,孩子的学费两块钱,他付不起。他觉得胸口压着一团炽热的炭。
他问她,“钱都哪去了?”
他不觉得辛苦,虽然他们每天劳作,从不停歇,但他不能忍受他穷得拿不出孩子的学费。
“怎么可能剩这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