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在你的心里,朕和你的钮祜禄氏家族,哪个更重一些?”
未曾意想玄烨会有此一问,晢瑛愕然抬起头,却被梗住了话语。
玄烨上前将她扶起,颓然一叹,“汉家女子出嫁后常在姓氏前冠以夫姓,你只记得自己是钮祜禄氏,却浑忘了自己是爱新觉罗钮祜禄氏。这或许是你最不该的。”
晢瑛泫然看着玄烨,“皇上竟然是这样看待臣妾的?”
玄烨亦是惘然,他嘴里念着晢瑛的名字,“明星晢晢,昭明天下。你看看,遏必隆对你有多大的期望。当初你进宫,他和鳌拜二人就极力煽动朕立你为后,直到后来,你也事事与仁孝皇后争锋。哪怕你走上后位,大肆修改祖制,御下严苛,朕都没有指责你。但是朕骗不了自己,有些时候朕不得不想,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真对朕有情,还是借着朕的情意为你的家族奔走。”
绣墩与床榻不过方寸之间,晢瑛抬起眼睛,看见床榻上还挂着鸳鸯戏水绣样的香袋,多好的意头。原本也是有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醉意时光的,却在这一刻起觉得,好像方寸之间都离得那样远。
晢瑛不知不觉已经泪意讪讪了,她呢喃又呢喃,“昭明天下......昭明天下......”
“臣妾也很想告诉阿玛,臣妾一生为昭明二字所累!”她擦了擦脸,决然道,“阿玛当年炙手可热,臣妾又自幼受全府娇惯,自认不输天下。仁孝皇后为人孺弱,臣妾年轻气盛,事事争锋也无外乎是想跟皇上证明自己才是应该走在您身旁的。但是后来,臣妾知道皇上对臣妾的情意,哪怕屈居妾妃也无所怨言。直到臣妾满门衰落,孩子也为人所害,您以大局为计不再深究赫舍里氏。那么臣妾也想问皇上,您在江山与臣妾之中固然以江山为重,臣妾也只不过想如男子一般光照古今,保全家族荣光,又有什么错?”
玄烨揪心难受,身子都细微可见地抖动了起来,他红着眼睛,“朕怕......朕怕你家势败落后她们会欺负你,所以哪怕前朝说你是乱臣余孽,朕也一定要立你为后。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可是你,晢瑛,你真的让朕失望了。”
晢瑛静默了下来,她听到玄烨的“失望”,竟像是被狠狠砸中,晕眩得说不出话了。本来一生穷极,不过就是为了能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却不想,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不再哭,只是木然疲倦地道:“先祖入关时一切草创,皇上想做千古一帝,臣妾大肆改制,也是想使万事在轨,协助皇上营造大清盛世太平气象。”她低声叹叹,“臣妾阿玛也一定很失望吧,臣妾很怕,怕到了地底下,阿玛会不会问臣妾,你的双亲惨死,钮祜禄氏全族惴惴,而你呢?你高高兴兴地坐在你的凤座上,你都为家族做了什么?”她冷笑着自己,“臣妾这半生啊,为了家族,为了皇上,却不想,最终令家族和皇上都失望了。”
浓云遮蔽着天光,西下的落日从缝隙中挤出来,散射出一道道橘红色的光晕,那光晕蕴满了暖意,从外头照进殿里。晢瑛贪恋地看着外头的远山夕阳,大概此生再也不能与玄烨这样坐在一块了吧。
就这样坐了许久,玄烨看着远处,道:“大概我们走过半生,最终都走失了原本的模样。”
玄烨站在殿门前,夕照为他投下一道俽长的影子,他背对着晢瑛,始终没有回头,“晢瑛,你说你一生为昭明所累,那么在你走后,朕便赐你孝昭皇后。朕要你记住,你是朕的皇后,不管是疲累还是失望,你都只能是朕的女人。”他扬起头,“还有,大清朝自朕以后,后妃史书一律不得留名,往后的女子,只准陪在丈夫身边,谁也不准再有旁的念头。”
晢瑛抬起头,玄烨背对着她,在雕花玄关下面留下一道高大的剪影,还有一点光亮透过什么,从眼角滚落下来。那剪影在天光日影里越走越远,他负手而立,琐兮尾兮,琉璃之子。真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模样。
晢瑛艰难地起来,又将滚落在地的凤冠戴上。她朝着那道剪影,六肃三扣,“皇上,希望臣妾走后,您能找到一位与您心意相通的皇后,恩爱扶持,两心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