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救人要紧!”犀利的叫喊声划破黛紫色的夜,战事明明已经平定,军营上下却比战时更加紧迫。从日暮时分直至夜半星辰漫天,疾医、奉御、江湖郎中穿梭不息,这方以少胜多的军队里不见半分大获全胜的快感,反而充斥着浓浓的苍凉。
方才两军对阵之际,那姑娘不要命地与巨怪一般的史元年相搏,有如蚍蜉撼大树,悲壮且震撼。薛大郎君跃下数丈高的城楼,不顾断腿三箭连发亦是英雄气概。不消说,华夏数千年,绵延至此,靠得就是无数这般的英雄少年,可当亲眼目睹那血肉之躯赴汤蹈火,无人能不为之震撼。
更何况“流血牺牲”这样的字眼对于旁人而言,多是生发崇敬之意,对于至亲至爱,却是切肤之痛。
此时薛讷便是如此,他顾不得断腿,两眼直勾勾盯着气息奄奄的樊宁,不住唤道:“宁儿,宁儿……”
甲衣之下血肉模糊,旁人看着不免心惊,李敬业、李媛嫒与画皮仙、遁地鼠等人皆劝他快去包扎治伤,他却紧紧搂着樊宁,半步也不肯离开,惹得遁地鼠好气又好笑,拍着大腿道:“我的薛大郎君,你那两腿都什么样子了,怎的还能不去看伤,日后落下病根子,成了个瘸子拐子可怎么了得?”
“她不好,我哪也不去!”薛讷难得说出话来如此掷地有声,“方才她命都不要了,我还在意这区区双腿做什么?”
昏迷中的樊宁万事不知,那句“我还在意这区区双腿做什么”却径直钻入了耳中。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同样的话,出自同一人口中,令她感觉渺远又怀念,俶尔间,时光仿若倒退十载,晨霭流岚里,一个孩童显出身形,极为清秀,正是小时候的薛讷,他抬手摸了摸樊宁的面庞,眸中满是担心,长舒一口气道:“你可算是醒了。”
樊宁怔怔的,终于想起,这是她六岁时同薛讷在钟南山迷路的那一日,明明前一刻还在与史元年厮杀,怎么眼下却突然回到了小时候?难道自己已处在弥留之际,将要魂飞魄散了吗?
正愣神,小小的薛讷将身上的衣服解下,披在了樊宁身上,随即朝她伸出手来。
樊宁迟疑一瞬,没有牵住那只手,而是盯着薛讷受伤的双膝,看着那汩汩流出的鲜血,愧疚道:“你不怪我吗……”
是日李淳风不在道观,樊宁便自作主张,带薛讷来山上采灵芝,她知道,若非是自己执意去采悬崖边上那一颗,断不会害得薛讷为拉她而一道跌下山崖,所幸这小山不高,底部又有厚厚的灌木和草丛,才使他二人留住了小命,但薛讷为了护着她,双膝被石壁撞击破裂,血流不止,实在令人望之胆战心惊。
薛讷来到道观不过三两日,她才搞清楚这俊秀的小人儿是男孩并非小姊妹,还远远谈不上什么情谊,为何此人这般待自己?
小小的薛讷看出樊宁疑惑,抿唇笑道:“所,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既然认定你是知己,命……命都可以给你,哪里会在意区区双腿。”
小樊宁闻之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姊……啊不是,薛郎与我相识才几日,怎的就认定我是知己了?你知我什么呀?”
樊宁的揶揄令薛讷羞红了小脸儿,他轻笑着挠挠头,讷道:“这世上唯有你愿意与我说话,长……长此以往,可不就是我的知己了?”
樊宁想起前几日曾听人对李淳风说,薛讷虽为嫡长子,在家却一点也不受宠,没成想他竟这般孤独。樊宁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小手,探出了自己的手,与他拉勾:“那便一言为定!”
小薛讷俊秀苍白的面庞上堆满了浅浅的笑意,将樊宁的小手握在手心里,低道:“走罢,咱们先回道观再说。”
记忆如洪水般涌来,樊宁不禁莞尔,但也不过一瞬间,她便好似被人当头棒喝,整个身子飘飘然飞入鸿蒙,方才那小小少年的身影逐渐模糊,直至尽皆消散,脑中空空,将世间万事皆浑然忘却了。
所谓鸿蒙,便是一团雾气,不知所起,不知所踪,将世间万物掩盖,樊宁置身其间,只觉自己的身子很轻,随风不知要吹到何处去。
方才史元年那一剑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因伤口深令她失血过多,到底伤及了性命,魂归鸿蒙,余世牵挂全消,全然听不见凡间那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了。
就在这时,忽有一人拦住了她的去路,樊宁逆着夺目天光望去,只见来人满头华发,一身白衣,气韵浩然,一双深目洞悉世事。见樊宁不言声,他好气又好笑:“孽徒,才做了三两日的什么将军,便将你师父忘了?”
樊宁摇摇头,眼眶蓄满泪,哽咽道:“师父……你也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