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薛讷便从偏门出府,踏着清晨的微雨赶向紫微宫。
今日并非朝参日,但往来的车辆并不少,不消说,要镇守这样庞大的帝国,每个都道府县的地缘风俗,水文地貌须得烂熟于心,出现任何情况,皆要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判断,确保百姓安居,政令申达,各行各业平稳顺遂。
这几日天皇身体不虞,依旧是天后坐镇打理。薛讷静心候在外殿,看着各路官员如走马灯般往复来回,及至巳正,才终于轮到了他。
例行搜查后,薛讷被内官带至书房门口,大拜行礼后,坐在书案前的武后终于抬起脸,吩咐道:“薛卿前来,可是有何要紧事,进来说话。”
薛讷再拜谢恩,迈入书房,将袖管中的鱼符交与了武则天的贴身女官。女官躬身呈上,武则天看罢,声色不显地问薛讷道:“薛卿这是何意?”
“昨夜子时三刻,臣与樊宁遭遇刺客,险些丧命,此腰牌乃是刺客不慎遗留在现场之物,今日来此便是求天后为臣与樊宁做主!”
武则天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底的疏冷将不解、怀疑悉数掩盖,“子时三刻,尔等于何处遇刺?刺客几人?细细禀明。”
“于臣家书房中,刺客两人,先是以弩机攻击,后又持刀入室。臣与樊宁拼死反击,手肘受伤,歹人亦受伤逾墙而逃。龙虎军当值士兵追击至右卫军营外,歹人不知所踪。清扫庭院时,发现腰牌一枚,经仔细辨认,乃武三思将军门下右卫军所有。据樊宁所述,先前弘文馆别院案沉冤得雪当日,她独自回到观星观,曾遭人暗杀,彼时的拳路、刀法与昨夜的刺客甚为相似。此外,在臣动身随太子殿下来洛阳的前夜,武三思将军曾带兵威逼东宫,讨要樊宁。臣斗胆,请天后高抬贵手,放过樊宁,否则此案尚未查明,樊宁便会横遭厄运,届时即便证明天后的清白,也会被天下人弃之不信……”
武则天说话依旧慢慢的,脸上却明显有了薄怒:“听你的言下之意,是认定此事是本宫指示武三思所为,要那孩子的性命吗?”
天后之怒诚然可怕,但若不激怒她,今日便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薛讷再拜,不卑不亢道:“臣不敢。臣若当真如此认定,理应提交证据往刑部,由刑部上报御史台,或辗转传信至天皇处。臣虽鲁钝,尚且明白,此时樊宁若横遭危险,对天后最为不利。故而臣认为,此事应当是武三思将军自作聪明所为,他听闻天后在天皇面前立下誓言,担心以臣之才智,难以在十日内追回公主遗骸,牵连天后与武氏,便出此下策,欲将樊宁灭口。毕竟,只要樊宁消失,御史台无论如何参奏皆会失去最重要的人证。但臣以为……天后最在意的并非御史台是否上书弹劾,而是天皇究竟如何看待此事。故而臣斗胆,求请天后,重惩武三思,否则只怕还会有其他人等错会天后之意,对樊宁不利!”
前几日,正是在此处,武则天曾答应保住薛讷与樊宁的安全,此一次被薛讷这般逼上门来,仿佛是被人面斥过失。更何况疏不间亲,贺兰敏之与武三思皆是武则天的至亲,唯有太子李弘、几位亲王与太平公主在亲缘上比他们更近,薛讷此举所冒的风险不言而喻。但若不如此,樊宁便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全,薛讷宁可冒死,也一定要为樊宁争取筹谋。
武则天忖度良久,瞥了那鱼符一眼,吩咐女官道:“革除武三思右卫统领将军之职,幽禁府中思过,责令大理寺彻查,看他究竟有无此等不忠不法行径,一旦坐实,绝不姑息!”
那女官显然没想到武则天会下此重惩,愣怔片刻后,道了一声“喏”,插手一礼,匆匆走出书房传令。
薛讷打从心底舒了口气,至此悬在樊宁头上的利刃方暂且挪开,但若八日后此案未破,更大的麻烦便会接踵而来。薛讷方欲叩首谢恩,又听武则天说道:“‘过慧易夭’,薛仁贵给你取一个‘讷’字,倒是机敏。”
听出武则天话里有话,薛讷含笑充楞道:“多谢天后。父亲常说,若是不给臣取这个字便好了,或许便不会像现下这般呆笨……臣告退。”
武则天轻轻一颔首,薛讷便屈身退出了书房。武则天端起桌案上的秘色瓷茶盏,轻呷一口,愣神片刻后,复拿起桌案上的奏承,仔细批阅,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不经意地对女官道:“这几日东宫好生热闹,本宫也当抽时间,去看看弘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