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重重一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自然不是,只是因为你这痴儿,害为师白白来这里跑一趟。你还不到十七岁,人生在世这般短暂,难道就没有什么遗恨,何故早早放弃,到此间来?”
樊宁本已空空的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她偏头喃道:“若说遗恨,便是不知生身父母罢。师父……我的父母亲到底是何人?在何等情形下将我遗弃,我果然是那年洪水中的弃婴吗?”
“你这孩子,为师这十七年当真是白教你了,凭你爹娘是什么天王老子,又有什么可介怀的?人生短短数十载,不去思索究竟要往何处去,怎的总是在纠结自己是打哪里来的?”
樊宁依旧不肯依,嘟囔道:“是师父问我有何遗恨,怎的倒是怪我纠结了?”
“那这小子呢?你果真忘却了?”李淳风一笑,一扫拂尘,混沌鸿蒙开裂,樊宁逆着光望去,只见朦胧光亮之后似有幻境,不知何处的营帐里,她面色惨白躺在卧榻上,榻旁被围得水泄不通,李媛嫒、李敬业与一众军医、御奉皆在其列,看众人的神情,便知她伤势极重,性命不保。一少年守在她身侧,面色比她更加苍白,薄薄的唇抖得厉害,双眼通红,不知是因为忍着泪还是因为数日未眠,看着怀中少女气息减弱,他清澈的眼底满是绝望,却又闪着坚毅倔强的光芒,只听他喝走了御奉与军医,用不大却足以令所有人听得真切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宁儿……宁儿,若当真天不假年,你不必担心,我薛慎言只比你多活一日,等我亲手……葬了你,我便去陪你……”
樊宁看到这一幕,心蓦地揪痛,泪水陡然漫上眼眶,满脸自责又困惑。
李淳风见她仍是懵懂,轻笑叹道:“傻孩子,阴差索命时,会让你忘记尘世里最爱的人,这样便能毫不犹豫地离去。但余事未了,你命不该绝……不要再去计较自己的身世,回去,回去罢。”
说罢,不等樊宁回应,李淳风便抬手在她的印堂正中重重一击,樊宁被他击退数步,整个人瞬间退出这一团混沌,重重不知坠落至何处去了。
再度苏醒时,樊宁只觉眼皮异常沉重,肩胛处传来令人寒颤的痛感,她费劲气力睁开眼,只见自己身在幻境中所见的中军帐里,满屋子说不出的药气,熏得人鼻尖发涩,她微微一动,方察觉榻旁有人,本以为是薛讷,没成想竟是李媛嫒。
见樊宁醒了,李媛嫒噗嗤笑道:“薛郎守了你四五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被御奉勒令必须休息,才被风影他们几个拖了出去,你就醒了。”
樊宁嗓音沙哑,艰难开口问道:“我睡了几天?史元年是死了罢?”
“睡?你死来活去的好几回,折腾了五六日,还不如那史元年,烂泥巴一样死了干脆。”嘴上虽然这般说,李媛嫒还是悉心扶樊宁起身,递上温水来,“不过说真的,我当真没见过薛郎那个样子,连哭带喊的,跟平日里判若两人,看他那副模样,我,我真是不知以前为何会看上他……”
樊宁知道,打从自己与薛讷相悦,李媛嫒一直在等着一个时机跟她说这句话,从小到大,虽说一见面就掐架,彼此间的情义确实不言而喻。樊宁心下感动,嘴上却说着:“拉倒吧,你这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李媛嫒面颊一热,啐道:“你这人可真是讨厌,旁人给你个台阶下,你不下便罢了,还顺杆往上爬!”
樊宁忍笑道:“我不过是开玩笑,你心虚什么?对了,薛郎的腿……可有大碍吗?”
李媛嫒逮到反驳的机会,自然不可错过,焦急之下甚至也打起了磕巴:“他,他又不是因为我断腿的,我哪里知道!”
听说薛讷的双腿果然断了,樊宁的心得一阵抽痛,鼻尖酸涩难耐,但她强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滚下泪,回嘴道:“薛郎是为了大唐安危才受伤的,你难道不是大唐子民吗?”
樊宁伤得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李媛嫒再想与他拌嘴也不得不忍住,伸脖咽了气,宽慰她道:“薛郎伤得虽然重,到底不伤性命,只消你的命保住了,他便能安心医治。太子殿下带了擅长正骨的疾医来,相信不会让他落下病根的。”
听闻李弘要来,樊宁十足意外:“贼众已经退散了吗?殿下就出城来了?”
“你是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罢?左丞相率兵在安西四镇以西迎战乱贼,或是俘虏或是歼灭,已经将贼寇荡平了。兵部紧急调派四方节度使,前来勤王,中原的贼寇闻风四逃,加之薛大将军疾驰回师,已至云州,哪里还有人敢造次?先前那史元年出言蛊惑,说先帝杀了颉利可汗,搞得归顺而来的胡人人心惶惶,谁承想人家好端端在长安城里养老,这几日也出来了,规劝胡人勿要听信谣言被人利用……总体来说,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你不必再悬心了。”
这些事听起来皆是好消息,樊宁心里却不是那般舒快。长安洛阳城里,除了薛讷外,这个年纪的郎君无有未定亲的,而他之所以拖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他父亲一直征战高丽未归。眼下薛讷立下战功,薛仁贵又是大胜而回,炙手可热。即便薛仁贵仍不记得薛讷的婚事,城中趋之若鹜的达官显贵也会将他提醒。
樊宁无声叹息,她知道无论薛仁贵夫妇如何挑选,都断不会挑到她头上来,只怕她与薛讷的一片痴心终究将要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