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来人立刻打断他的话,说道:“峨眉剑派掌门人不必紧张……我此番前来,不过是还一个人情,替一位烟国老友解决一个劲敌罢了……”巨舰上言思道的声音随即传来,说道:“正是正是!青竹老哥乃是因我而来。竞月兄,你若肯就此罢手,那大家握手言和,都是朋友,岂非皆大欢喜?”
听到这话,这边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都暗自松了口气。来人适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先竞月身后那艘快船上,就连他们两人也没能看清对方究竟是从何而来,还倒是一时眼花;甚至直到此刻,也只能依稀看见来人盘膝稳坐于快船的船蓬之上,虽是深秋时节,身上却披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裘皮,其面容却是一片模糊,看不清楚。显而易见,来人虽未亲口承认,但分明正是传说中那位武功天下第一、“江湖名人榜”上排名第三的天山青竹,乃是受言思道所托,专程前来对付先竞月这个烫手的山芋。
如此一来,此间的局面便成了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这三大绝世高手齐聚,对阵先竞月孤身一人。莫说是区区一个先竞月,就算是千军万马齐至,抑或是天上神仙,碰上这三人的联手,也是必死之局。当下朱若愚和公孙莫鸣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打算静观其变。
只听船蓬上的青竹老人又说道:“实不相瞒,在我得知此番要对付的人,竟然是近年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南一刀’时……嘿嘿,着实有些害怕……直到方才亲眼见到他出手,心中惧意更是不减反增,吓得我险些便要遁走……小子,这其中的道理,你可明白?”
他这话显然是在问前方背对自己的先竞月,但见先竞月默然站立,并不作答,额上则有冷汗滴落。这边的朱若愚见状,顿时明白了青竹老人的用意,正如用兵之道,乃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同样的道理,高手对决,亦是下士逐力、中士斗气、上士诛心。方才青竹老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先竞月身后,已然令他信心受损,此时再以言语压制,自然是要进一步摧毁先竞月的意志,是为“不战而胜”,又或者是“先胜而后战”。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若愚见先竞月闭口不答,便接过青竹老人的话,笑道:“前辈说笑了,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后生晚辈,又如何能让天下第一高手心生惧意?”谁知青竹老人却不理他,顿时便让在场众人陷入沉默。过了半晌,最后还是巨舰甲板上言思道的声音打破僵局,试探着问道:“老哥的意思可是说,一个人的武功练得越高,反而越会感到害怕?”青竹老人顿时笑道:“所以说天下虽大……便只有你一人是我知己。”
言思道便顺着他的话说道:“老哥此理,便好似人之一生求学致知,若把人的所知比作一个圆圈,圈内是已知,圈外则是未知。此圈越小,圆圈周边所能接触到的未知便也越少,其人自是信心满满,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然而此圈越大,圆圈周边所能接触的未知则会越多,其人反倒不矜不伐,以无知自居,甚至终日惶惶。正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试问老哥身为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难免高处不胜寒,心中自然会比别人多存了一分敬畏,又或者是一分担忧,这才心存惧怕,是也不是?”
远处的青竹老人不禁一笑,说道:“我可没你那么多圈圈圆圆的道理,之所以心中害怕,说来倒是简单……就拿你船上的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人来说,若要与他们二人动手,我同样害怕得紧……比如这位公孙教主,倘若生死相搏,十招之内,他至少三次机会足以制我于死地……至于这位手持定海剑的峨眉剑派掌门人,嗯……也差不多……三五招之内,他便可取我性命……如此实力,我岂能不怕?”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愕然当场,实不知身为天下第一人高手的青竹老人,为何会如此贬低自己。朱若愚当即抱拳说道:“前辈过誉了,朱某人尚有自知之明……莫说三五招内,即便是三五百招、三五千招……”青竹老人再一次打断他的话,淡淡地反问道:“我若说你可以呢?”
朱若愚顿时哑然当场,竟不知如何回答。后面的言思道接口说道:“我明白老哥的意思了!你是说无论公孙教主还是朱掌门,又或者是这位竞月公子,真要和老哥你动手过招,其实都有机会获胜,但他们自己却不知道罢了——说到底便是双方的武学修为和见识存在差距,老哥你能看到的胜机,他们自己却未必能看到,是也不是?也便是说,老哥你与人对阵交战,难免将心比心,会用自己的武学修为和见识去衡量判断,从而高估自己的对手,所以才会心存害怕?”青竹老人当即正色回答道:“正是如此!”
话音落处,那公孙莫鸣本就浑浑噩噩,倒还不觉得怎样,一旁的朱若愚则已脸色大变,背后衣衫皆为汗水浸湿。要知道按照青竹老人的意思,身为峨眉剑派掌门人的自己,其实只需三五招便可取了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性命,但自己却全然不知,那么单以武学修为和见识而论,自己分明远逊于对方,甚至连给这位天下第一高手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幸好青竹老人这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论道,攻的并非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乃是要攻先竞月的心。当下他也不与公孙莫鸣和朱若愚纠缠,转向前方的先竞月问道:“小子……你我二人动手,你可知道自己几招之内能杀我?”
先竞月至始至终也没回头去看这位突然现身的天下第一高手,此时听他发问,还是不做回答,只是微微摇头。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朱若愚和言思道却看得清楚,只见先竞月眉心深锁,双目禁闭,一张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显是到了意志即将崩溃的边缘。青竹老人当然明白其中关键,继续追问道:“你在害怕?”
眼见先竞月还是不答,他当即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逼问道:“回……答……我……”先竞月沉默良久,终于低声说道:“是……”
耳听先竞月这一开口,在场众人同时松下一口大气。试问以先竞月平日里的脾气,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竟能开口服软,无疑已经一败涂地。言思道怕他太过难堪,急忙抛下一番场面话,笑道:“竞月兄今日失利,非战之罪,实乃我厚颜无耻,哄得天山青竹、神火教教主和峨眉剑派掌门以三敌一,这才略占上风。不过竞月兄大可放心,今日你深明大义,高抬贵手放过我等,这番恩德我定铭记于心,他日江湖重逢,定当把酒谢罪……”
谁知他一通话还没说完,忽听先竞月用极低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往下说道:“……世上……谁人……不怕?无知者……无畏,匹夫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方可称之为勇……”他这番话开始时虽说得甚是吃力,到后面便越说越顺畅了,声音也越来越响,继而语调一扬,继续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非是不惧,而是道义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之为侠!”
伴随着先竞月这话出口,顷刻间竟有一股凌冽的杀气直冲云霄,将四下青竹老人带来的压迫感尽数冲散,就连头顶上方的日光也似乎明朗不少。一时之间,后面船蓬上的青竹老人、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连同言思道在内,都是大惊失色,实不敢相信先竞月明明已被摧毁了信心,眼看便要意志崩溃,谁知竟能在最后关头论道破局,以冲天杀气突破了青竹老人的禁锢?
裹覆在裘皮中的青竹老人顿时沉下脸来,两眼瞳孔急剧收缩,口中冷冷问道:“小子……今日之事,本可化干戈为玉帛,你……当真要自寻死路?”先竞月头也不回地说道:“阁下之所以能悄然出现在我身后,只因阁下未动杀心,否则你我生死,方才已判;孰生孰死,尚未可知。”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自己身后这位虎视眈眈的天下第一高手,抬眼望向对面巨舰上的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二人,扬声说道:“恒王谋逆,叛军围城,以至生灵涂炭,实乃罪不容恕。今日此间,我誓擒杀贼首,除死方休。”
话音落处,先竞月“刀”、“招”、“人”三者融为一体的至强杀气已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不但笼罩了众人所在的这块方圆数十丈的巨型“冰岛”,就连四下滚滚东逝的大水,也在杀气的浸透下激荡翻卷,犹如烧开的沸水。在场的青竹老人、公孙莫鸣和朱若愚三人,虽已是当今天下最强的三大高手,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禁心中一凛,各自戒备。
只见先竞月缓缓抬起右臂,将偃月刀高举过头顶,继而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青竹先生,公孙教主,朱掌门,你们便三人齐上,我先竞月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