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织,扬起一挂轻纱,笼上云髻。
繁花似锦铺道,经雨润泽,洗去尘埃,愈显清丽。马蹄在花团锦练前停蹄,二人下马。春容谨慎避开花枝,与祝眠一同,小心翼翼行入此间深处。
沈丛葬在这里。
新起的坟茔,连历几场暮春小雨,已抽出不少绿芽,有花有草,热闹得紧。
她撑起一把纸伞,遮在墓碑顶上,颇有几分打趣意味道:“您年岁不小了,可淋不得雨。”
“别怪我们来得晚,没赶上送您最后一程。”她轻声说着,“实在是离开雪鸦岭后,回迟州时被一股流寇拦住,颇费了番功夫。想必您也不会怪我。若真要怪,就怪他。”说着说着,她抬手回指立在身后为她撑伞的祝眠。
祝眠讪讪道:“是该怪我。”
“但他也不是诚心的。”她又轻叹一声,“就像您喝多了酒总要唱两段,他一上船就免不得要晕。流寇们掳了几个百姓上了船,这便多费了些时间。”
她拿出布帕,将墓碑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擦拭干净,絮絮叨叨讲了许多。
讲到最后,她抚摸着墓碑落款处,刻着沈轻轻的名字。而真正的沈轻轻,就被葬在不远处的地下。父女二人,在此团圆。
祝眠望着墓碑落款,雪鸦岭之后,他已将易容卸下。但春容仍戴着面具,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一张脸。她仿佛很喜欢沈轻轻这个名字,这个身份。
墓碑上的雨水已将布帕完全打湿,她婉婉笑着,举起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面颊。她将脸上覆盖着的伪装层层卸去,最终,以自己原本的面容面对着沈丛的墓碑。
她说:“换了张脸,我还是你的女儿,你不能赖账。”
祝眠稍有动容,雨伞微倾,伞沿雨珠成串,砸上春容举着的纸伞伞面。细雨跳珠,乱次滚开,没入泥土草根之间。
他想,她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
“这些年,我换了名字,改了户籍。从人人唤我春容,到人人唤我沈轻轻。从软玉楼的娼籍妓|女,到沈家院的江湖侠女。可分明我还是我,仍是这副躯壳,仍是这颗心,这缕思想与魂魄。”
祝眠静静听着,他不知道她是说给沈丛听,还是说给他听。
“后来我就明白了,一个人,不会因姓名户籍而改变。可见姓名户籍也不该改变一个人。”她在墓碑前的土一点一点拨开,“父母赐名,官府录籍。为父母者,当怜子女。为官吏者,当为百姓。可天底下,却有父母鬻儿卖女,更有官府录娼籍奴藉,以良贱判百姓。”
她将擦去易容的手帕埋在土里:“爹,你说得对。轻自轻之人。是官府不仁不义,录我娼籍贱籍。我非娼奴。”
祝眠心神飘忽,忆起从前。曾经,不止一次,她因背负娼籍而痛苦悲鸣。而今时今日,她所言所语,与从前大相径庭。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春容与沈丛相处甚至不足一年,却已真真切切地将他视为父亲。
“我自幼在软玉楼长大,见惯了卖笑追欢,以为自己若能抽身离体,就无所谓娼妓。后来,我有了心上人。”她说着便停下,回头望着祝眠,“心中有情,便忍不得与他人苟且,一心想要清白脱籍。可又想着我曾为娼妓,早已是肮脏污秽。”
“不是。”祝眠开口回应,“你不是。”
“我不是。”她低声道,“那时我也想过,倘若我能割断情丝,是否可以回到从前?无所谓娼籍良籍。但后来,我见到元絮。她无牵挂之人,却仍不愿为娼,为此不惜纵火烧楼,将自己与青楼一同化为灰烬。她本是良家女子,饱读诗书,却被发为官妓,永录娼籍。我以为是诗书礼教令她以娼为耻,可我幼年之时,就见过太多不识字的女子被卖入软玉楼,多有羞愤自戕者。从前我自认清醒,旁人说多了聪慧,我亦信以为真。如今才发现,我愚蠢且糊涂。有情或无情,知礼教与否,都会有人为做娼而耻。耻于为娼,并非因为这些,也更不该因为这些。而是这世上本就不该有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