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醒来的时候,雕花格子开了个缝隙,外头呼呼的风声带着棉絮般的雪花涌进来。
他有些发晕,坐着愣了一会儿,记得是去东府拜寿,热热闹闹一大堆人。自己多吃了几杯酒,炎炎夏日偱姐儿还闹着要吃冰碗,秦舒不许她贪凉,便抱着自己的脖子撒娇:“阿爹,你跟娘说一下,我就吃一小口,保证不会闹肚子的。”怎么一眨眼便是隆冬了呢?
他望了望四周,沉香色白鹇纻丝帐幔、仙鹤金钩,均不是秦舒日常喜爱的样式,顿时头痛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间传来丫头们的低语:“爷醒了没有?”
一个答:“娘子,刚才瞧了,并未醒。”
陆赜皱眉,满府里有哪个丫头可以被称呼为‘娘子’呢?
脚步声渐渐近了,露入眼帘的一袭沙绿绸裙的澄秀,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浅浅笑着,远非后来的偏执戾气,她挂起帐子:“爷醒了,老太太派人送了醒酒汤来,还说叫爷好生歇着,不必赶着去请安,明儿再好生聚便是了……”
老太太早就过世了,他丁忧了两年便被陛下起复,还受过言官的弹劾,说他守孝未满二十七个月,违背万古纲常,连往日在闽浙夺情之事也被翻检出来。
陆赜接过醒酒汤,喝了一大碗,问:“今儿是哪一年了?”
澄秀愣住,回:“爷,您睡糊涂了,今年是广德四十六年,您升任闽浙总督,陛下准了您二十日的假,往南京归家探亲。”
广德四十六年,陆赜闭上眼睛,这一年,他才二十八岁,那秦舒在哪里呢?
这几年,秦舒待他始终不冷不热,陆赜也知自己往日的事混账,并不敢得寸进尺,只是夜里躺在床上,总是忍不住想,倘若重来一次,必定好好待她,必定一一改了。
念及此处,陆赜披了衣裳往老太太的静妙堂去,一路上假山花丛、碧波浩渺,果然是南京的园子。
接风的酒席还未散,几个姑娘围着老太太凑趣儿,连大老爷也在席上说笑话,惹得满座的人都笑起来,甫见陆赜,老太太惊:“不是醉了么?赶快歇着醒酒,我们坐一会儿也就散了,知道你孝顺,不必撑着陪我说话。”
陆赜目光逡巡一周,并未看见秦舒伺候左右,坐下来,笑笑:“想要去书阁寻本书,只是身边的丫头不熟,想着叫老太太身边的凭儿去找。”他这话一出,便见众人疑惑起来,表姑娘笑:“大哥哥果真醉了,老太太身边哪儿有什么叫凭儿的姐姐。”
说着她站起来,把老太太身边一个浅蓝水绸裙子、一个鹅黄绸裙子的丫头推到陆赜面前:“刚才是这两位姐姐替大哥哥收拾屋子,一个唤碧痕,一个唤神秀,大哥哥莫不是醉了,又或者见两位姐姐生得美,恍恍惚惚的,连名字也记错了?”
老太太也道:“我身边并不曾有过什么唤凭儿的丫头,老大,莫不是听差了?你要寻什么书,叫这两个丫头去便是。不过,你好容易归家来,从前叫你母亲拘着读书,竟还没读够?”
老太太打趣陆赜,满座的人都凑趣地陪笑起来。
大老爷也笑着道:“老太太莫不是忘了,有一年天奇寒,南京滴水成冰,老大也不过四五岁,手冻僵了,偏偏也叫他母亲盯着写一二百个大字呢?”
陆赜心往下沉,脸色便不大好看起来,他这样,众人哪里还看不出来,又说了几句话,便都散了。
老太太拉着陆赜问:“我这里是没什么唤凭儿的丫头的,只园子里的丫头多,我记不得也是常事,赶明儿叫了管事妈妈来,问一问便知。”又疑惑:“你离家十余年,在外头做官,也不过才回来园子里几个时辰,哪里知道这丫头的名字的?”
陆赜扯了个谎:“是我离京前去拜访蓝天师,说回家来,园子里有一位叫凭儿的丫头,是我命里的贵人。适才歇了会儿酒,便想起这一桩事来。”
又想他此时二十八岁,足足提前了两年,只怕有了变故,秦舒这时候也并不唤凭儿,加了一句:“又说倘或名字不准,只姓董,蓝天师说了,亲自见着人,我自己一眼便知。”
老太太虽笃信道教,只是这玄玄乎乎的,心里实在疑惑:“贵人?怎么个贵人法儿?你的贵人又怎么会是个奴才丫头?蓝天师莫不是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