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白璧暇回身上船,听得这几句讥讽,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脚步便缓了下来。一旁张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长,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
不孤子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轻声道:“孩子,你是功臣之后,虎将之子,如今国家不能保护你,朝廷里又是君骄臣谄,人人只知升官财,贪图己利,尽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处境孤单,越要学会忍耐,千万不要让你叔叔白白送命,知道吗?”
这番话说得难听之至,非但把满场文武编排上了,连皇帝威名也有损及。是可忍、孰不可忍,众随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云天按捺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虚长几岁,这几日才待以上宾之礼,让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饭,你可别太忘恩负义了!”不孤子皱眉道:“你家的船?怎么,这船上不悬红旗,改悬白旗啦?”说著作势眺望,左顾右盼。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子口中的“红”字,意即在此。那白云天说不过他,气得俊脸白,那中年美妇拉住了儿子,低声道:“算了,别和他计较。”不孤子笑道:“还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老公不折腰。白少侠,等你娘日后给你添个亲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飞黄腾达了,恭喜、恭喜、恭喜!哈哈哈哈!”
听得此言,那白夫人气得俏脸白,白璧暇、白云天父子俩则是浑身抖,目现杀机。众人听不孤子说得兴高采烈,却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个官家夫人,怎能凭空生个亲王儿子,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齿,心里在气些什么。
眼看父子俩怒冲冠,随时都会翻脸动手,不孤子却也不怕,只笑道:“小兄弟,咱们并肩作战。小的给你,大的给我。”
崔轩亮对白家父子本有好感,可连着几番事情闹下来,却不免痛恨之至。听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怀了,他大喊一声,摆开了拳脚架式,正要过去搦战,忽然间脚踝给人轻轻一触,却有一只手放了上来。
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地向下望,只见叔叔的手搁在自己的脚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却渗出了泪水。崔轩亮如中雷击,霎时扑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还活着么?叔叔?”
眼见崔风宪动了一下,宛如僵尸作祟。白璧暇、白云天,乃至于朝鲜众武官,全都吃了一惊,眼见崔风宪好似还有气,不孤子便也不急着打架了,只扯开大嗓门,喊道:“鬼医王魁!你***快过来救人啊!”
情势十万火急,宣威舰上脚步声大响,听得几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师父在喊你了,你快出来啊!”
四下呼喊声一片,人人都在寻找那个“鬼医”。不多时,便见宣威舰上走下了一名糟老头儿,看他左手提着竹笼,右手拿着酒葫芦,打着哈欠道:“睡个午觉,也是不得清静。不孤老头,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
不孤子骂道:“你还拖拖拉拉的,一会儿人都成了僵尸,看你怎么救?”那糟老头儿笑讶道:“僵尸?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试试。”这老头儿睡眼惺忪,外号又是什么“鬼医”,想来本事古怪,说不定专把活人医成死鬼。他来到崔风宪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捏了捏他的筋骨,当即道:“他流血太多,心老早不跳了。”
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他方才还握住我的脚!”
王魁摇头道:“凡人死后,筋肉转紧,往往手足会动上一动,作不得准的。”崔轩亮大哭道:“你胡说!你胡说!你这个庸医,你走开!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将早已断气了,他双目茫睁,身体僵直,原来方才那一动,只是人死后的抽搐而已。眼看崔轩亮抱住叔叔的尸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反正新采了几味药,刚巧试试药力。”说着打开了一只竹笼,用竹夹取起一物,便朝崔风宪心口放去。崔轩亮愕然道:“龙虾?你……你要做什么?”
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这玩意儿能不能吃?”
崔轩亮凝目去看,只见那物生了巨螯,色呈黑红,体型约比龙虾大了一倍,猛见它后尾上扬,隐隐带着毒针,不由心下大惊:“这……这是毒蝎!”正要用手驱赶,那“鬼医”却拦住了他,说道:“别碰它,这是苦海毒蝎,天性凶恶,一针毕命,千万别碰它。”崔轩亮急道:“那……那你还让它螯我叔叔?”正要设法阻拦,却给不孤子拉住了,听他道:“放心,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连鬼也能医,你放心让他诊治,不必担忧。”
寻常毒蝎体形不大,至多两三寸长,那“鬼医”手中的蝎子却甚巨大,足有一尺长宽,模样甚为可怖。只见那毒蝎爬到崔风宪的心口,慢慢螯下了一针,崔轩亮大惊失色,他不顾一切,正要上前抢救,那王魁却道:“拦住这孩子。”只见王魁夹起了毒蝎,小心放回了竹笼,然后在崔风宪的心口压了几压,猛听“咳”地一声,那崔风宪身子一动,竟尔吐出了一口血沫,随即面色泛黑,手脚剧烈抖动,伤口处竟又渗出血来了。不孤子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压着他的手脚,我得给他活血。”眼看死人复活,全场都愣了,朝鲜武官、中原随扈全都停下脚来,伫足远观。那柳聚永也是双眉一轩,便也转过身来,远远望着崔风宪,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此行双方并无仇怨,说来一切争执凶杀,都是为了那个东瀛人,倘使崔风宪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欢喜了。此时此刻,连那“目重公子”也停下脚来,只见他招来了崔中久,似在询问那“鬼医”王魁的来历。
场面乱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忽听“嘿”地一声,一名朝鲜武官摔倒在地,猛见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东瀛人脱逃了。
这东瀛人机警多智,原来早已悠悠醒转,只在伺机而动。好容易崔风宪死而复生,不免让朝鲜众人分心旁骛,当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便趁势兔脱,崔中久、柳聚永等人虽已猿臂暴长,却都晚了一步。这东瀛人好生厉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舱下去钻,二不往大海跳去,而是向着中国武官那厢奔去,似要窜上“宣威舰”去,心思可说极其敏锐。
眼见那东瀛人朝己方奔来,背后朝鲜武官则是大呼小叫,奋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张。白云天吃了一惊,忙道:“爹,我们要帮哪一边?”白璧暇拦住了儿子,不许他轻举妄动,随即低声传令:“张勇、李成,吩咐弟兄们向后退,放他过来。”白璧暇何其老练,一见这批朝鲜人神色惊惶,便知这东瀛人身份非同小可,一见他要自投罗网,自然要借力使力、暗渡陈仓,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货可居了。
眼见中国武官向后退开,明摆了放出一条生路,那“目重公子”看在眼里,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地一声,身法如电,转眼间后先至,竟已追到那东瀛人背后,随即提起了一口气,向前劈出一掌。
掌风无声无息,掌心却藏了一道白光,这是“花郎新罗掌”的最上品:无相无形掌。“目重公子”心意已决,若抓不回这名东瀛人,便不会留他的活口。白云天慌道:“爹,要死人了,这可怎么办?”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过那东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怀武功,当即道:“先别动,等他过来。”一边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东瀛人奔进己方人群,他便有借口抢人了。
此时生死已在一瞬间,只见中国武官虎视眈眈,那“目重公子”却是杀机已动,前有狼、后有虎,那东瀛人无论落入哪一方手中,都会给扣押起来,过着永不见天日的日子。他目光一瞥,忽见那中年美妇站在身旁不远,霎时应变奇快,一个右手暴长,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将她扯到了背后,便朝“目重公子”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挡箭牌。此举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云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顿时骇然道:“你干什么?”
眼看中年美妇成了他的护身符,那“目重公子”却无收手之意,自知这东瀛人狡猾厉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后怎还抓他得住?他深深吸了口气,掌中反而加力击打。那白璧暇见势头不好,只得大喝一声:“朋友!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