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服本名“吴服”,又称“唐衣”,意思便是自中华吴越传来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来,在东瀛已有千年历史。听得这身服饰是从中原传来,崔轩亮睁大了眼,忙道:“如此说来,咱们古人都穿这身衣裳了?”老林皱眉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正要再说,猛听“啪”、“啪”两声大响,众人吓了一跳,凝目去看,这才见到那东瀛女子正自双掌拍击,带得殿内一片响亮。老陈怕惊扰了人家,忙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
“轰隆”一声,天边飞过雷电,带得大地轰然巨响,殿外暴雨交加,殿内却是寂静无声,那女子击掌过后,便又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老陈暗暗转头去看殿外,却见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虽说大雨倾盆,仍是谨守方寸,不曾离开牌坊一步。老陈暗暗推算,自知这女子必与外头武士有些牵连,必有尊卑主从之别。依此观之,这些人之所以与己方遭遇,定有什么缘故,决非邂逅巧逢。既来之、则安之,对方始终按兵不动,己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正想着,那女子祝祷已毕,向殿内神札深深一揖,看她从头至尾并未叩拜,仅以拍手作揖为礼,想来东瀛习俗如此,不足为奇。一片寂静中,那女子总算转过身来了,她见了老陈、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却也不曾吃惊,只向众人颔示意,众人与她目光相接,不觉都是微微一凛,均想:“这女子定是贵族。”
面前的女子与方才的魏夫人岁数相若,都是三十出头年纪,只是魏夫人多了几分精明森厉,这女子却多了一份淡雅神闲,一身吴服衬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的气质。让人不敢逼视。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陈、老林见她足着罗袜,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后退开,崔轩亮却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见了女人,纵是身处危邦险地,亦作等闲,当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喃喃便道:“你好,咱们刚巧路过贵宝地,过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轩亮……”那女子报以一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是么?’
听得那女子一口汉话道地纯正,崔轩亮喜得跳了起来:“你……你认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问向众人:“诸位朋友,用过饭了么?”
崔轩亮拼命摇头,正要大喊肚饿,却给老陈拉住了,干笑道:“这位小姐,你……你为何认得咱们?”那女子微笑道:“我们受过崔风宪崔二爷的恩情,一直铭感在心。”老陈、老林相顾一惊:“你……你受过咱们二爷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谢。崔风宪崔老爷子不愧是中原大侠,风采非凡,难得他的家人来此,小女子自当竭诚招待。”说着转身肃客:“诸位,请随我来‘齐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庑而去,老陈、老林都是犹豫不决。老林附耳道:“看这女人的模样,像是故意把咱们引来的。”老陈沉吟道:“确实是,居然还知道二爷的事儿……”正要去找崔轩亮,这小孩却不见了,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忙四下喊叫:“少爷!少爷!”正惊慌间,却见廊庑远处有个颤巍巍的背影,正尾随那女子而去,瞧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不是崔轩亮是谁?老陈、老林苦笑两声,只得直追而上。
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崔轩亮身在险地,却是浑然忘我,想来一会儿便给人煮来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樱口亲尝,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饴。那神社并不大,不过奔出几步,便已来到了一处厢房,想来便是什么“齐室”了。两名老汉停下来,只见崔轩亮羞答答地站在门前,正朝纸门内窥望,老陈、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着少爷,一齐朝门内看去。
东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并无座椅,只如唐人般铺以草席。众人凝望那东瀛女子,只见她气质出众,入座前双手向后,先兜住了吴服裙摆,这才缓缓屈膝,将双足坐于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动身,腰身挺直,跪姿端庄,当真说不出的温顺秀美。崔轩亮心下一动,正要朝房内行去。忽见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爷,可否请您先脱靴?”看房内席榻一尘不染,崔轩亮却还穿着靴子,脚上沾满烂泥,若要踏入屋中,难免送上几个黑脚印。他“啊”了一声,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儿死拔皮靴,手忙脚乱。
东瀛人最重规矩,常为丁点儿礼俗之事与宾客争执。这脱鞋便是其中一桩。老林见少爷脱鞋了,便也蹲了下来,正要除下两只臭鞋,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道:“敌友不明,别忙着进去。”此时殿外大雨倾盆,雨中却还站着四名东瀛武士,牢牢把住了神社门口。那女子若还有什么居心,众人岂不尽数葬身于此?那东瀛女子晓得众人的顾忌,含笑便道:“两位大哥莫要担心,那几位都是我的家臣,不会伤害你们的。”听得“家臣”二字,两名老汉心下一凛,都晓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东瀛极有身份的贵族。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夫人,你为何差人跟踪咱们?”
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老陈冷冷地道:“怎么没有?那四人盯在咱们屁股后头,足足跟了十多里,这不是跟踪是什么?”那女子轻声道:“这不是跟踪,乃为保护之意。”众人相顾愕然,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只取出炭炉,置放在矮几上,随即在房中烧起了茶水。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方才自称受过我家二爷的恩惠,是真是假?”
那女子有问必答,微笑道:“这位爷台,我是有身份的人,为何要骗你们?”这话颇为有力,看众人两手空空,方才给人拐走十万两,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谁来大费周章?老陈心里有几分信了,便道:“你……你从‘舜天王街’便跟着咱们了?”那女子坦然道:“没错。你们少爷闯进‘三山会馆’时,便给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没能替崔少爷保住财货,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崔轩亮讶道:“这位姊姊,你……你那时也在会馆里吗?我怎没瞧到你?”那女子微笑道:“那时会馆里各方人马齐聚,我不便现身。”崔轩亮“咦”了一声,想那时会馆里空荡荡的,连男人也不曾见到一个,却是哪里来的大批人马?莫非是鬼不成?老陈越听越是纳闷,便道:“如此说来,姑娘差这四人尾随跟踪,真是想一路保护咱们?”
那女子显得很忙,她一边煽火煮茶,一边道:“阁下所料不错……不过有件事,你说得不大对。”老陈皱眉道:“什么事?”那女子转过眼来,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个人,而是十六个人。”老陈震恐骇然,老林也是脸上变色,这会儿连崔轩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你……你为何要差人保护咱们?莫非……莫非有谁想害我们么?”
“是……”那女子取起了圆扇,煽风旺火,淡淡地道,“贱妾敢以性命担保,若没有他们一路保护,诸位无法生离‘舜天王街’。”众人大吃一惊,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陈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谁要害我们?”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爷的那一批人。”老林吓得跳了起来,老陈则是用力咳嗽,道:“这么说来,你……你是故意把我们引来这儿的,是么?”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没错。一来我要谢谢诸位,二来也是为诸位消灾解厄,以免你们路上受了伏击。”她不再多说了,朝崔轩亮招了招手,柔声道:“崔公子,请进来用茶吧。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崔轩亮一给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时离体而出,他双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扑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轻笑,道:“公子爷,您的位子是在对座。”崔轩亮神思不属,便又死盯着那名女子,双脚慢慢退后,忽然绊到了矮几,听他“哎呀”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来,忽然“咦”了一声,大惊道:“这……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儿?”听得此言,老陈、老林自是掩面叹息,那女子则是甜甜一笑,转过了俏脸,一时更添丽色,崔轩亮看在眼里,便又迷迷糊糊起来了。
殿外雨势惊人,屋内便点燃了烛火,晕黄灯影映照下,只见面前的姊姊端鼻樱口,气质娴雅,满身贵族之气,可看她此时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样当真温柔委屈。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暗想:“看这位姊姊如此乖巧听话,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分了。”
崔轩亮身高腿长,这会儿坐下后,两腿便左右乱伸,所过之处,莫不臭气熏天。老陈、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却颇能忍耐,只管低头煮茶,自问老陈、老林:“两位爷台,你们不进来么?”老陈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们就走。”那女子微笑道:“爷台,七月时节,烟岛的雨时常一下两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陈听得此话,心下一惊,就怕自己惨遭劫持。正担忧间,那女子却已双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轩亮的手上,柔声道:“公子爷,先请用茶。”崔轩亮接过了茶杯,闻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时心跳加剧,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这么香?”
崔轩亮想到心摇神驰处,自是飘飘然起来,他举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听“噗”地一声,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惨然道:“好烫啊。”
看崔轩亮毫无教养,宛如无赖,若在东瀛国内,必为万夫所指。那女子却只笑了笑,又替他斟满了一杯,柔声道:“公子爷慢用,别烫着了。”
崔轩亮舌头疼痛,脑袋便又清醒了。他一边煽着烫嘴,一边吐着舌头,疼道:“姊姊,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都还没问你。”那女子淡淡一笑,道:“贱妾的名字中有个‘荣’字,公子爷若是不弃,不妨称我一声‘荣夫人’。”乍闻“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轩亮张大了嘴,好似给雷劈电斩,作声不得,良久良久,方才长叹一声,道:“又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