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啊了一声,立时想起了那箱金条,当时崔风宪给人杀成重伤,其后“靖海督师”白璧暇过来调停,便命申玉柏留下那箱金条,当作抚恤之用。老林大喜道:“是了!是了!确实还有那箱金子,少爷收到哪儿去了?”
崔轩亮吸吮猪骨,吃得满面怡然,道:“我昨晚气坏了,想叔叔说做人要有骨气,便拿着金子走到船舷边,打算抛入大海。”两名老汉颤声道:“什么?你……你真这样干了?”崔轩亮哼了一声,左顾右盼,忽见路边有只野狗,便蹲了下来,把手上的猪骨喂了它,道:“我才没那么傻呢。什么骨气不骨气的,我才懒得理。这钱是叔叔用命换来的,我当然得交给婶婶,留给她养老。后来我便把金子藏到舱里、好好收着啦。”他斜目瞧着两个老头,道:“我这般干法,是不是又是窝囊废了?”
老陈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他,大声道:“不是!少爷这回不是窝囊废!你做的再对不过啦!”崔轩亮哼道:“那你们以后还骂我不骂?”两名老汉忙道:“不骂了、不骂了,少爷英明神武,谁还敢骂你?”都说吉人自有天相,靠着朝鲜人送来的三百两黄金,足可换得六千三百两龙银,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总算不必沦为苦力,与那“小方”争饭吃了。
时候已过正午,经历连番事情,谁也没心思说话了。众人一路无话,连着走了十里,渐渐人烟稀少,面前已是一处滨海旷野。怪石林立,惊涛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热闹气象,另有一番野趣。老陈、老林都不是诗情画意的人,崔轩亮更是不学无术之辈,三个大男人站在岸边赏景,都有煞风景之感。崔轩亮心下感慨,暗忖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这儿,那可多好?”转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这儿陪着我,岂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着三美行的快活,忽听老陈道:“你们瞧那儿。”
崔轩亮心下一喜,以为是魏夫人现身了,赶忙回头去看,却见远处站了两名男子,脚踏木屐,式怪异,腰上还悬着日本剑,赫然是两名东瀛武士。这两名武士默不作声,也在远眺大海,距离三人约有十丈远近。老陈虽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随三宝公下过南洋,警觉性自也远胜常人,他拉了拉少爷的袖子,道:“快走吧,别耽搁了。”
三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三人前脚一动,那两名东瀛武士迈步便行,双方始终相距十丈。老陈越看越感纳闷,便拉来了老林,低声道:“这两人可是在跟踪咱们?”老林皱眉道:“你成了惊弓之鸟啦?人家只是刚巧走在后头,你便觉得不对劲了?”老陈低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咱们暂且别动,让他们先过去。”
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刚巧尿急,这便来歇歇吧。”看看左右并无羞涩少女,想来无人会放声尖叫,便当众解开裤带,自管自地走上沙滩,大剌剌地迎风而尿。那崔轩亮却甚害羞,低头走到了大石头旁,悄悄解手。
老陈不动声色,悄悄向后瞄望,见一名东瀛人蹲了下来,好似木屐的绳带断了,正蹲着绑缚,另一人则朝自己这个方位望来,一见自己回头,便背转了身子,不愿与自己朝相。老陈心下一凛,眼见崔轩亮蹲在海边洗手,便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方才在街上时,可曾见到这两人?”
崔轩亮没好气地道:“他俩又不是女人,我怎会多看一眼!”老陈暗暗咒骂,自知问了也是白问。那老林什么也不管,一时尿完,便走了回来,道:“尿好啦,咱们要走了吗?”老陈忙道:“不忙,咱们先坐会儿。”说着拣了块大石,率先坐下,老林与崔轩亮只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两名东瀛人离去。说也奇怪,那两人不知是木屐坏了,还是给点中穴道了,始终不曾动上一步,老陈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捡块石头,准备防身。”
崔轩亮微微一凛,道:“陈叔,到底怎么了?”老陈低声道:“这两人不怀好意,准有什么图谋。”崔轩亮哦了一声,急急转身,便对着两名东瀛人大吼:“你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为何一路跟着咱们?”
吼声才出,那东瀛人立时起身,好似绑好了木屐,便与同伴并肩而行,旋即从老陈、老林面前走过,竟然抢到前头去了。崔轩亮茫然道:“陈叔,现下怎么办?”老陈搔了搔脑袋,道:“没事就好,咱们也走吧。”
三人揭过了事情,便缓缓而行,那两名东瀛人始终走在前头,不曾回头察看,想来真是路人而已,却是错怪他们了。老陈放下心来,又过数里,但见日光隐去,天色渐渐阴霾,转眼乌云密布,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雷声隐隐,一道闪电从海面上横划过去,虽还没听到雷声,却已十分慑人。只是四下一片旷野,尽是荒芜沙漠,却不知该往何处避雨,崔轩亮忽地大喜道:“别急啊,看,那儿可以躲雨。”两名老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海边生了一棵大树,长于平野之上,颇见高耸。两名老汉怒道:“少爷!你是真蠢还是假傻,到树下避雷雨,是想给天打雷劈么?”
崔轩亮笑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哪会给天打雷劈?快走啦。”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破天际,直落树顶,气势磅礴无比,那大树给雷电一击,顿时烧了起来。崔轩亮吓呆了,忍不住浑身抖,两名老汉忙道:“走了!前头一定有市集,咱们快跑吧!”
平地焦雷,轰然有声,三人沿着海滨奔跑,一连奔出数里,天幸大雨还没降下,否则定要成了落汤鸡。正喘息间,忽听崔轩亮叫道:“有了!前头有房子!”众人向前急奔,前头果然现出了房舍,只见路边立了个石碑,上书“太平町”,石碑对面则是一座木造牌坊,涂以红漆,朝牌坊里头看去,却是一座木造精舍,占地虽不广,建筑却颇有古意。
眼看这牌坊颇为古幽,崔轩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儿探头探脑,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老陈沉吟道:“不晓得,这好像是庙……”正猜测间,却听老林“咦”了一声,道:“你们瞧后头。”
老陈依言转头,不觉也吃了一惊,只见背后竟又跟上来了两名东瀛武士,这二人不知是何时跟着自己的,却没给觉。老陈浑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却见牌坊后头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儿竟还躲着两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头的那两人。两名老汉大吃一惊,方知这四名武士前后包夹,竟将己方三人包围了。情势宛如瓮中捉鳖,老陈、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轩亮一人练过高明武功。可单靠他两只拳头,却要怎么抵挡四柄凶刀?老林颤声道:“怎么办?要往回跑么?”老陈心下惴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轩亮却只打了个哈欠,想来压根儿不知身在险地。
“轰隆”一声雷鸣,大地惊动,骤然间水声哗哗,这场大雨来得又猛又快,崔轩亮一声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说话之间,便已奔过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惊道:“怎么样?咱们要跟上去么?”老陈咬牙道:“没法子了……跟着上吧……”惶惶然间,三人一前二后,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虽只一瞬间,身上却都给淋湿了,转看那四名东瀛武士,却不曾跟上来,反而一同转身,手按刀柄,守于牌坊之下。
两名老汉看傻了眼,崔轩亮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满头是水,正擦着脸,忽听铃铛声响,清脆动听,众人转头去看,这才见到殿里站了一名女子,她双足白袜,并未着鞋,背对众人,正拉动一只粗绳,出当当声响。
众人仰头去看,只见那绳子绑于神殿的门楣上,顶端置一铃铛,是以稍一拉动绳索,便能带得铃铛摇晃作响,转看殿内,那女子面前却有座神案,其上供奉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侧是’玉依姬命神札”,左侧是“天神地祇八百万神神札”,崔轩亮满心讶异,忙问道:“陈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殿内寂静,稍一开口,便激得满屋子回音,老陈忙压低了嗓子,道:“小声些,咱们闯到了东瀛人的神社。”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于佛教,多半供奉东瀛固有的神明,至于外头的牌坊则是称作“鸟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将尘世与神社分隔开来。看众人闯过了牌坊,自也来到了东瀛人心中的灵界。
众人都是第一回来到神社,便都安静下来,凝心观看那名女子。殿中一片寂静,唯听雨声淅淅沥沥地落下地来。只见那东瀛女子悄立殿中,慢慢将一头黑挽了一个髻,露出了白皙的后颈,那身服饰全不同于汉家女,身穿裙装,腰上绑着围带,腰臀给这么一衬,显得更加分明。见得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轩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东瀛人的和服么?”老林低声道:“应该是吧,不过我听人说了,这不叫和服,东瀛人称这身衣裳为‘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