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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中

崔轩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占咱们便宜么?”荣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误会了,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轩亮愕然道:“悲哀?”荣夫人轻声道:“几千年来,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长相,他们必须从外人的眼中来找到自己。”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却也明白了荣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

只有对,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这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心情。当年圣德太子致书隋炀帝,遂以“日出国”对“日落国”相称,从此为东瀛子民津津乐道。然而日本人并不晓得,其实汉人压根不在乎这说法,更不以为自己是身处日落之地。当他们游目四顾时,他们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们还位于罗?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东方。很早很早之前,汉人就为自己定下了国名,“”,他们是在无极宇宙的正中心、混沌天地的最中央。自信自负,决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

崔轩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处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为何你们日本人这样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说三道四的,便让他们说啊,又不是欠了谁的银子,怕什么?”

荣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爷,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银子。”崔轩亮本是随口胡说,岂料真有此事,不觉愕然:“真的吗?你们欠谁的?”荣夫人微笑道:“这笔债,便是你们人所说的‘恩’。国恩君恩、父母之恩,上从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来就欠了一笔债。这笔债是互相亏欠的,因而每个人也都是对方的债主。正因如此,每当你犯了过错,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你如何忘恩负义、直到逼得他们无地自容为止。”

崔轩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该怎么平息众怒呢?”荣夫人淡淡地道:“自尽。日本人宽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谢罪了,他们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崔轩亮喃喃地道:“难怪叔叔说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来是这个道理。”荣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谦卑好礼,并不是真的对谁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所以才会把自己藏在礼节的大伞里。也是这样,日本人变得很脆弱,往往会因为一句讥笑而杀人,也会因为一句赞扬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说,日本人太自卑了。”

崔轩亮惊道:“自卑?”荣夫人叹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从别人的眼里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般在乎旁人的观感。”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声道:“公子爷,若说是自负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么吗?”

崔轩亮笑道:“像什么?二哥吗?”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若与相比,日本的性子便像个老幺。”崔轩亮皱眉道:“老幺?”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老幺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任一个家里,老大的身材总是最高最壮,所以也时常忽视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幺最瘦小,所以也显得最机灵、最敏锐。他比谁都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骂,都足以让他刻骨铭心。”说到这儿,荣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向崔轩亮问道:“公子爷,你也是老幺吗?”“不……不是。”崔轩亮脸上一红,摇了摇头:“我……我是独生。”

荣夫人颔道:“难怪了,你看来有些任性,模样像是老幺,可又没老幺那般机灵。原来是独生子。”崔轩亮脸上一红,道:“这样说来,老幺都很聪明么?”荣夫人微笑道:“说聪明,那也未必。只是老幺个子小,从小便给哥哥们追打欺侮,所以学得很机灵,该哭的时候哭,该闹的时候闹。也因如此卑微,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尊。”

崔轩亮讶道:“找回自尊?怎么找?”荣夫人道:“老幺的自尊,是从兄长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从兄长的手上赢回来。这是长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们日常见到的老幺,总是任性赌气,好胜要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小胜负、无关痛痒的小输赢,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战……”说到此处,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子,似这般既好胜,复自卑的性子,您觉得像不像日本人呢?”

崔轩亮叹道:“难怪你们老是想挑战咱们中华上国,真是可怜。”荣夫人摇头道:“可怜我们,倒也不必。因为自卑之人,必然自强,这就是为何家里的老幺毫不起眼,可却总是能击败大哥,成为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老陈、老林听到这里,心下莫不一凛,均知日本有意与争雄。老陈嘿嘿一笑,道:“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里的大姊,还是幺妹?”荣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子一样,也没有兄弟姊妹。”崔轩亮哦了一声,道:“你……你也是独生女么?”荣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轩亮啊了一声,道:“野种?”这话说得重了,难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陈、老林都是咳了一声,彼此互看一眼。那荣夫人并未怒,只望向了殿外雨帘,神色静默,若有所思。崔轩亮怕自己惹人生气了,他急于转过话头,忙道:“姊姊,那您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么?”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丈夫也是个……”说到此处,凝视着崔轩亮,轻声道,“野种。”

崔轩亮吞了口唾沫,看这荣夫人与丈夫一般,俱是没名没分的私生子女,却不知他俩缘何结识?莫非是同病相怜不成?正臆测间,忽听老陈道:“少爷,这雨老是下个不停,没个了局,我看咱们还是走吧。”

崔轩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你……你可以借咱们几把伞么?”

荣夫人微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崔公子得听完我的故事。”崔轩亮皱眉道:“你不是说了大哥和小弟么?怎还没说完?”荣夫人微笑道:“当然没完。咱们还漏了一个,三兄弟当中,最容易给人忘掉的那个。”

崔轩亮啊了一声,醒悟道:「你……你说的是老二?」

荣夫人淡然笑道:“正是二哥。他打生下来,便是爹不疼、娘不爱,上头有个万众瞩目的大哥,下头有个出人意料的弟弟,上下交逼之下,身为老二的人往往无所适从,崔少爷,你可知东海之中,这位二哥是谁呢?”

崔轩亮喃喃地道:“姊姊,你说的是朝鲜,对么?”荣夫人含笑复述:“没错,当大哥的威风凛凛,做小弟的机灵聪明,却只有这个二哥无声无息。这三国之中的老二,便是古来最坚定的友邦,‘白袍之国’,朝鲜。”

殿外雷声隆隆,闪电交错而过,宛如一条神龙,照得房内明亮一片。他想到明国勋海上搜捕倭寇,下手狠辣无比,虽说时过境迁,崔轩亮仍不禁暗暗心悸,道:“荣姊姊,朝鲜人好像挺怕你们日本人的,是不是?”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并不怕日本。他们只是极其提防日本。”崔轩亮皱眉道:“提防?他们好端端地,干啥提防你们?便要找个人提防,也该是咱们中华上国吧?”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不会提防的。当大哥,是要挑大担子的,它对可以礼让、可以忍受,却不至于提防它。可是对日本,它不得不防。”

崔轩亮讶道:“为什么会这样?”荣夫人叹道:“做个二哥,处境总是艰难无比,他上有一个目中无人的大哥,下有一个好胜要强的小弟,所以他总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总觉得天下一切都不公。可相形之下,老幺却是自由自在,高兴的时候便去找哥哥们玩耍,闯祸的时候,他便可以躲回爹娘的怀里,不受大哥、二哥的害。”崔轩亮喃喃地道:“爹娘?姊姊的意思是……”荣夫人静静地道:“天地山海,便是日本的爹娘。想当个老幺,便得先找一个靠山。在日本而言,大海正是它的靠山。”崔轩亮讶道:“这……这靠山管用吗?”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无人能侵略日本,仗着海天阻隔,纵是成吉思汗的兵威,也无法到达日本。可日本高兴的时候,却可以越过大海,去找大哥、二哥打交道。一旦兄弟阋墙的时候,它便可以逃回大海,纵使老大、老二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