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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女仆阿三正端着方盆在一旁等候。接收到女主人的眼神,阿三毫不犹豫地附和道:“是啊,老爷,太太说得对。要想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好药,你得再吃几顿啊!”

“我都说了不吃了,管它是不是好药呢,你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赶紧闭嘴吧。”

女主人反驳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女人。”说完她似乎想强行让主人喝药,就将胃药朝主人推了过去。主人却什么话也不再说,站起身来去了书房。女主人和女仆阿三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出了声来。

此时,我并没有跟着主人进书房,因为如果我这样做,肯定会倒霉。所以,我穿过院子悄悄来到了书房前的走廊上。然后,利用纸窗的空隙,偷偷观察书房里的主人。此时,主人正在看一本书,作者是爱比克泰德[11]。倘若在看这本书时,他也能像平常那样读懂,这当然令人佩服,但是没过多久,这本书就被他丢在了书桌上,而且扔书的动作显得颇为凶狠。事实上,对于他这一举动,我早有预料。在此之后,他把日记本拿了出来,在上面写道:

与寒月一起出去散步,去了根津、上野、池之端和神田那一片。艺妓们在池之端的酒馆前玩拍羽毛毽的游戏,她们穿着春装,底襟上绣着彩色的花,非常漂亮。不过可惜的是,她们的模样却像我家猫一样难看。

如果只是为了说她们长得难看,那也不必用我来说明啊。如果我能去“乐多美容店”把脸刮一刮,我相信,自己与人类相比,不见得会差到哪儿去。人类总是这样狂妄自负,真是讨厌。主人的日记还没完结,他接着写道:

我们还遇到了另一个艺妓,是在保丹药房的拐角处。这位艺妓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称得上漂亮。她穿着一件很合体的衣服,颜色是淡紫色的,这件衣服衬得她整个人更加高雅美丽。她一笑就会露出洁白牙齿,我听见她说:“阿源哥,我昨晚实在是太忙了啦……”她的声音十分喑哑,堪比乌鸦的叫声。所以,就算她的身材非常有魅力,但在这喑哑的嗓音却让她的美好形象大打折扣。至于她说的阿源哥,我都不屑于再回头去看了。于是,我摆着两个手,直接去了御成路。不过我搞不懂的是,为何寒月看起来有点儿精神恍惚呢?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理解的就是人的心理了。就像我家主人此刻的心情,我完全搞不明白。也许现在他很生气,也许有些浮躁,又或者他在那些古代哲人遗留下的著作中,努力地寻找着安慰。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是想对社会进行讥讽呢,还是想在凡尘隐迹不露?是对一些无意义的事发泄脾气呢,还是置身事外?在这方面,我们猫要简单得多。我们会根据自己的意愿真实做出反应,想吃饭睡觉,就吃饭睡觉;想生气大哭,就尽情地生气大哭。在我们猫的眼中,写日记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所以我们才不会写日记。而且,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记录,做这种事的肯定都是那种口不对心的人。因为他们不敢公然地向社会展露真实的自己,所以只能找个阴暗的地方尽情发泄。我们猫则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因为通过我们平时的各种举动和行为,我们的真实面目已经直接地被表现出来了,完全没那么麻烦,这就是我们最真实的日记。与其花费时间去写日记,还不如在廊上睡一觉来得惬意。主人的日记接着写道:

晚饭选择了一家位于神田的饭店。今天早上,我的胃口异常地好,这可能是因为我昨晚喝了几杯“正宗”牌酒的关系。我已经很久没喝过这种酒了,昨晚喝了两三杯。由此可见,每天晚上喝点儿酒,对一个患胃病的人很有效果。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再吃胃药了,谁说都一样,横竖它也没什么作用。

在日记中,主人就好像在和自己怄气一样,竭尽全力地对胃药进行攻击。日记里似乎依然能感受到他今早的怒火,也许,这就是人类写日记的根本原因。

几天之前,有人告诉我,想要治好胃病,就不要吃早饭了。我在早上时试了试,饿了两三天,结果除了肚子饿得直叫外,没有得到一点儿好处。还有人说咸菜才是患胃病的根本原因,所以要想使胃病痊愈,只要不吃咸菜就可以了。这种方法我也试过了。自那之后的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没有吃过一点儿咸菜,但依旧没什么用处。所以最近我又开始吃了。我又向那人求教,他又说:“按摩腹部才是唯一的疗法。而且,除了‘皆川式’的古老疗法,其他的疗法都不行。普通的胃病只要按摩一两次就会彻底治愈。这种按摩法甚至还曾受到安井息轩[12]的喜爱。另外,经常接受这种疗法的还有坂本龙马[13]那样的英雄。”听了他的话,我迫不及待地去上根岸按摩了一次。但是他们先说,要想痊愈,就得按摩骨节;接着又说,要想去除病根儿,就得翻转一下内脏的位置。按摩完后,我整个人就像得了瞌睡病一样绵软无力,这种按摩的残酷可见一斑。只这一次我就已经受教了,所以从那之后,我都没有再去过。

还有人说不能吃固体食物,于是,一整天的时间,我就只靠牛奶度日。结果弄得自己跟发了大水一样,肚子里咕噜噜地叫,晚上根本睡不着。也有人说:“你可以试试呼吸时用横膈膜,这样可以锻炼内脏,慢慢恢复胃的功能。”我也略微尝试了一下这个办法,最后弄得肚子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会在想起来时很认真地去做,但是用不了多久,也就五六分钟,我就又忘了。倘若我使劲儿去记,那除了横膈膜,心里就什么都想不了了,读书和写字也无法完成。

我的这种情况落入迷亭的眼中,还遭到了这位美学家的耻笑,他说:“你一个大男人做横膈膜运动干吗?又不是要生孩子,赶紧拉倒吧。”所以这几天我就再也没做过。还有一位先生告诉我,可以多吃些荞麦面试试,情况可能会好转。于是,我就开始不停地吃面,打卤面和热汤面轮流着来,结果除了一直拉肚子,依然没有任何效果。总而言之,这一年来,我想方设法地治疗我的胃病,但无论哪种方法,最后都毫无作用。唯一比较管用的反倒是昨晚的那三杯“正宗”牌酒。所以,自此以后,我打算接着喝酒,每晚都要喝两三杯。

晚上喝酒嘛,我看这种方法也不会持久的。主人的心总是在变化,就像我们猫的眼睛一样。无论做什么,他这人都很难长久地坚持下去。显而易见,在日记里,他对自己的胃病也十分担心。但滑稽的是,表面上,他依然打肿脸充胖子。几天前,有位朋友来拜访他,那是位学者。从另一个角度,他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说:“正是因为祖先和自身的罪孽才造成了病症,一切疾病都是如此。”这位朋友在这方面很有研究,他也很有想法,所以能有条不紊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且条理十分清楚。不过可惜的是,要想反驳这种观点,无论是知识,还是头脑,我的主人都不具备。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想方设法地进行了辩解,一方面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胃病患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顾及自身颜面。于是,他问:“这倒是一个稀奇的观点,但你知道吗?得胃病的还有卡莱尔[14]呢。”这种说法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其背后的潜台词似乎在说:“我得胃病还挺荣耀的,你看,卡莱尔不也得胃病了吗?”不过,这位朋友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主人成功地闭上了嘴巴。他说:“卡莱尔是胃病患者,但即使这样,也不代表患胃病的都是卡莱尔啊!”虽然主人是个虚荣心很重的人,但实际上,他还是希望可以治愈自己的胃病的。所以,他才会滑稽地在日记中写出那样的话:“打算接着喝酒,每晚都要喝两三杯。”因为昨晚他和寒月先生一起喝了“正宗”牌酒,所以今天早上他才敢吃那么多年糕。说到年糕,我的馋虫似乎也被勾起来了。

车夫家的阿黑可以长途出征到胡同口的鱼铺那儿,我显然是做不到的。新路里教授二弦琴的女师傅家有只花猫小姐,它条件优越,这和我也很不一样。所以,尽管我也是一只猫,但大部分东西我都吃,并不挑食。无论是孩子们掉落下来的面包渣,还是地上的点心馅儿,我都吃。我甚至还吃过咸萝卜,虽然只有小小的两片,但也算是个经验。不过它对我来说可不太好吃。想来也奇怪得很,不想吃的时候什么也不吃,但一旦吃起来,几乎所有东西都能当作食物。挑食是种很奢侈的习惯,对于我这种生活在老师家中的猫来说,是不会这样肆意妄为的。

从主人的嘴里,我知道了一位非常讲究的人,他是一位法国的小说家,叫巴尔扎克。不过,他这种讲究针对的并非饮食,而是文章,谁让他是个小说家呢。有一天,巴尔扎克想给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可到最后也没有想到满意的,恰巧有位朋友来做客。两个人一起出去散步,在散步的时候,巴尔扎克依然心心念念地想取个好名字,不过他的这种心思并不为他的朋友所知。于是,到了大街上,除了紧盯着各种店铺的招牌外,巴尔扎克什么都没干。

他的脚步在没有找到令他满意的名字之前没有丝毫停顿,他的朋友也就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整天,把整个巴黎都走遍了。当他们往回走时,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巴尔扎克看到了一块“马卡尔斯”的招牌,那是一家裁缝店。他高兴极了,一边拍手一边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就是它了。真是个好名字啊,马卡尔斯,在前面再加个大写的‘z’,那就是‘z.r’,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如果是自己编的,那也没什么意思,就算再好也可能有装腔作势的嫌疑。这下好了,总算找到合适的名字了。”他的朋友不仅疲惫,而且还很疑惑,不过巴尔扎克除了自己高兴,也顾不上其他了。

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整个巴黎都走了个遍,只是为了给小说人物取个名字,这也太费事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当然,如此程度的讲究并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对我的主人来说,他就像一个牡蛎一样,这样的讲究,他是做不到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境况和遭遇吧,才使我毫无挑食的毛病,而且在我看来,能吃就行。现在,我想吃年糕的意愿和饮食方面的讲究也没什么关系。我的想法很简单,在能吃到的时候,无论是什么,都要赶快下嘴。因此,主人早上剩下的那块年糕就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决定去厨房转转,它可能还在那里。

我今早上见过那块年糕,它现在与早上相比,颜色没有任何变化,也仍旧粘在碗底。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品尝过年糕的滋味。看起来,它似乎味道不错,但同时又给人一种吓人的感觉。在年糕上面有些菜叶,我用前腿把它们聚拢在一起。此时,年糕表面的一层粘到了我的爪子上,感觉很黏稠,并且散发着一种香味,就和把锅里的饭盛到饭桶里时的味道差不多。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吃。我望了望周围,很幸运地发现没有任何人。此时,阿三正在外面拍羽毛毽,从客厅里传来了孩子们唱儿歌的声音:“兔哥哥,说什么。”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偷吃的机会了,如果错过了,我再想尝尝年糕的滋味,还得等整整一年呢——只有下一个新年才有可能实现。

虽然我是一只猫,但在这转瞬间,我也领悟到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即便是本不想做的事,但是在可贵的机会面前,动物们还是愿意冒险去试一试,所有动物皆是如此。事实上,我对吃年糕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大。而且,我的恐惧感随着对碗底年糕的观察也越来越大,所以不吃的念头也就越来越强。此时,有任何的脚步声传来,都会让我毫不犹豫地放弃年糕。而且,年糕会彻底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就算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再想起来。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来,即便我犹豫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出现一个人。这时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有人在催我:“快吃啊!快吃啊!”我伸着脑袋看向碗里,与此同时,还希望赶紧来个人。然而,事实并不如我所愿。可见,这块年糕注定是我的口中之物了。

于是,我似乎在碗底上倾注了自己全身的重量,用大张着的嘴巴猛地咬住了那块年糕。按理来说,我用的力道不小,大部分东西都应该被咬断了,所以我觉得是时候把牙齿松开了,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根本松不开牙齿,这让我惊讶极了。于是,我打算再给它一口,务必凶恶地将它咬断。可事实上,我的嘴巴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这年糕竟是如此奇怪的东西,但当我察觉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我就像那些掉进沼泽地的人一样,急切地想将腿拔出来,可越是这样,就陷得越深。现在我想狠狠地咬断它,但越是这样,我的嘴巴和牙齿越是无力动弹。实际上,我确实有咬住东西的感觉,但是这种咬住很单纯,并不代表我有解决它的办法。此时的情景套用一句话正合适,这句话是美学家迷亭对我主人的评价,他说:“你这个人啊,遇事不干脆。”我觉得这块年糕也不是个干脆的东西,就像我的主人一样。我想方设法地咬断它,但都无济于事,而且这种情况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此时我非常烦恼,但我却又领悟到了第二条真理,那就是动物对能否适应一种食物都会有预先的感知。尽管我已经领悟到了两个真理,可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我的嘴巴依然被年糕粘着呢。同时,我那一起被粘住的牙齿也很痛,似乎要被拔掉了一般。

阿三快回来了,所以我必须将年糕尽快咬断,而且我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歌声了,用不了多久,她们也会跑来厨房。极为焦躁的我尝试着将尾巴来回摆动,但是并没什么作用。耳朵也被我竖起、放下个不停,但是依然毫无效果。后来,我停止了这两种无聊的行为,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尾巴和耳朵与年糕毫不相关,我之前的瞎折腾纯属徒劳。

也许我可以借助前腿弄掉年糕——我能想出这个办法实在太不容易了——于是,我先把右腿抬了起来,尝试着在嘴巴周围擦拭。但要想弄断年糕,只通过这一番擦拭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又把左腿也抬了起来,在嘴巴周围急切地画着圆圈,就跟念咒语似的。不过要想使奇怪的年糕掉下来,这种动作也还不够。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耐心,于是我轮流使唤着自己的两条腿,不停地擦拭着嘴巴周围。不过可惜的是,这并没有发挥太大作用,年糕依旧紧紧地粘在我的牙齿上。我越来越生气和焦躁,最后竟然仅靠两条后腿站立,两条前腿一起派上了用场。这可真是奇怪的景象,仿佛这一刻,我已经不是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