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脸上有麻子,据说,这种脸在明治维新之前十分盛行。不过到了今天,日英同盟已经成功缔结,这种脸就有点儿落伍了。与人口增长相比,这种麻子脸的衰落成反比。所以,用不了多久,在这世上恐怕就再也找不出麻子脸了。这结论十分准确和高明,是以医学统计为基础计算出来的,就算我是一只猫,也不能多加质疑。在现在的这个地球上,还有多少麻子脸在生存呢?这是无法确定的。不过对我来说,我敢肯定的是,在和我有交往的猫中,没有一个有这种麻子脸。至于我认识的人类,我家主人就是唯一的一个。所以,我颇为同情他。
面对主人的脸庞时,我每次都会想:“看看这张脸吧,真是难看。想必他前世一定罪恶滔天,否则怎么会在二十世纪的今天,顶着这样一张脸四处生活呢,而且还没有丝毫羞愧之情。”对这种麻子脸来说,如果是在古代,逞逞威风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到了现在,遵照命令,麻子已经撤退到了双臂上,可是主人的麻子却依然固执地驻守在他的鼻子和脸颊上。这值得骄傲吗?当然不,反而对麻子本身的颜面有所损害。如果可行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立即除去。事实上,就麻子本身而言,待在脸上,想必它也觉得不稳固吧?在今天,麻子们的势力越来衰弱了,所以说不定它们还有其他想法。譬如企图依靠强硬地固守此脸孔,带领其他麻子们再攀高峰。倘若果真如此,那在面对这些麻子时,我们一定要加倍小心。可以将它说成一个坑洞集合体,抗击世上俗流却存在了千万年。也可以将它比喻为生命中的坑洼不平,令人敬佩。唯一欠缺的是,这些东西看起来怪脏的。
当主人还是个孩子时,在牛込区的山府街上有个中医,叫浅田宗伯。据说,每次出门去给病人看病时,这个老家伙总是乘坐轿子,一路晃荡而来。不过可惜的是,这轿子在他去世后就被其养子变成了人力车。所以,等到其养子死的那天,到了下一代,原本的葛根汤说不定就会被继承家业的子孙变成氨基匹林。在东京的大街上,坐着轿子一路晃荡而来,在宗伯老生活的那个时代,这已经够不成体统的了。敢于这样无所顾忌自行其是的人可不多,除了固执的死人、装上汽车的猪猡,大概就只有宗伯老这么一位了。
与宗伯老的轿子相比,在不成体统这点上,主人的麻子脸倒是毫不逊色。即便是从旁边扫一眼,你也会对他充满同情。不过就固执程度来说,与那位老中医相比,主人也并不逊色。所以,才会像如今这般,青天白日地就敢顶着那少见的麻子脸大摇大摆地去学校教英语,而且没有一天例外。
他就这样站在讲台上,脸上镌刻着上个世纪的遗迹。他不仅给同学们讲课,还给他们以沉重的教诲。像“猴子有手脚”这种话他很少重复,但如果讲“麻子对脸面的影响”这种关键问题,他显然能做出最明确的诠释。甚至都不需要他开口,同学们就已经能知道答案了。如果没有像主人这类的老师,要想研究这个问题,对那些同学们来说,就必须花费像我们依靠木乃伊去探索古埃及人那样的气力,去图书馆或博物馆调研。可见在无形中,主人的麻子脸竟还立了大功,真是出人意料。
不过主人的脸上之所以长满痘疮,当然不是为了立大功。面对这些麻子时,千万不要轻视。实际上,按原本的计划,这痘是要长在手臂上的,但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最后竟弄得满脸都是。那时,主人还很小,除了嚷着“痒痒!痒痒”外,对俊美之类的词还没什么意识。所以,他使劲抓挠父母给的这张脸,将其祸害得够呛,就犹如火山爆发时的熔岩在上面流过一样。“我在没得痘疮之前可好看了,粉嫩的小孩儿可爱极了。”这是主人时常对妻子说的话。更有甚者,他还炫耀说:“我长得白白净净的,家人抱我去浅草观音堂那儿烧香,路过的外国人都忍不住回头看我。”不过他这话却半点儿证据都没有,着实遗憾。
这张麻子脸能用来教诲人,能立下大功,但是它到底脏得很。所以,自懂事以来,为了消除这些难看的家伙,犯愁的主人可谓想尽了一切办法。不过可惜的是,这跟宗伯老的轿子可没法儿比,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决定它的去留。所以,哪怕到了今天,在主人的脸上,这些麻子依旧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据说,对于这个“一清二楚”,主人十分记挂。所以走在街上的他总要数一数,像这样的麻子脸今天碰上了几个。这些麻子脸长在谁身上,男的女的?是在哪儿碰上的?小川街的商场还是上野公园?这些事都被主人认真地记录在日记里。在他眼中,和麻子有关的知识,与其他人相比,他肯定了解得最多。对此,他深信不疑。前几天主人家来了一个客人,是主人的朋友,刚留洋回国。主人向他问道:“在西方,这样的麻子脸也有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朋友将脑袋一歪,好半天都没吱声,似乎在思索,最后才说道,“这种人不常见。”
“虽然不常见,但并不代表没有,是吧?”主人问道,语气颇为严肃。
“有是有,但要么是乞讨者,要么是拾垃圾者。总之,在有文化的人中,没有这样的。”朋友答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和日本相比,倒是有些差别。”主人说道。
对于那些落云馆的学生,主人已经听从了哲学家的劝告,不再抱怨了。从那以后,每天他都待在书房不停思索。看来,对于哲学家的忠告,他可能是打算遵从了,通过静坐,在消极主义中锻炼自己的精神。但主人这个人原本心胸就不够宽广,所以这样天天阴郁地坐着,估计下场不会太好。在我眼中,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当掉自己的书,然后找个艺妓去学吹喇叭呢。不过对于我的忠告,那么乖张的主人才不会听从呢,所以随他的便吧。自此以后,我都离他远远的,就这样过了五六天。如果从那天开始算,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佛家有云:很多打坐的人会在第七天时明悟。那我家主人又会如何呢?无论是生还是死,总得有个头吧?我心里不免惦记。于是,我迈着从容的脚步,从走廊上来到了书房门口,预备查看一下屋里的动静。
主人的书房坐北朝南,里面有六张席子大小。书房里有一张大大的矮脚桌,摆在日照充足的地方。要想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一个“大大的”怕是不够。实际上,它有六尺长、三尺八寸宽,与书房整体相比,高矮也正合适。不仅如此,这个东西还很不简单呢,它并不是现成品,而是和附近的家具店定做的。不但能当桌子,还能当床。为何要定做了一张这样的桌子呢?能当床用,难道是要在上面睡觉吗?主人为何会这么想呢?我无法解答这些问题,因为我没有向主人求教过。也许主人之所以弄来这么一个大家伙,不过是因为偶然间的一个念头罢了。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奇怪想法才弄来这种东西呢?将桌子和床两种毫无关系的东西硬拼凑到了一块,这种想法在精神病患者的身上倒是常见。要说这个东西,确实够有特色,不过可惜的是,实用性不强。我曾亲眼看见,主人就曾躺在这桌子上睡午觉,结果一个翻身就掉到走廊上去了。自此以后,这东西就只被用来当成桌子用,主人再也没用它来睡过觉。
桌前放着一个绸纱做成的坐垫,看起来很轻薄。不过上面有三个孔洞,是被香烟烫的,里面露出了黑了吧唧的棉花。我家主人此时正坐在这个薄垫上,背对着我。灰色的腰带系在主人腰上,绕了两圈,带子的两头耷拉下来,一直垂到主人的脚上。这带子最近还被我摆弄过,并且我的脑袋还为此被打了一下。可见,这条带子是不能随便靠近的。主人竟然还在思索?我心里颇为疑惑。俗话不是说了吗?“这人要是笨啊,思索也没用。”我探头看向主人身后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件亮闪闪的东西。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眨了两三次。这真是个古怪的东西,竟然还能发光,我紧紧地盯着它,连眨眼都顾不上了。后来我终于发现,原来是桌子上那不断晃动的镜子发出的亮光。
镜子?主人摆弄它干吗?按道理来说,镜子不是应该放在洗漱间的吗?今天早上,我在在洗漱间见过这面镜子。为何要强调“这面”呢?因为在主人家,“这面”就是唯一的镜子。主人每天洗完脸都要对着这面镜子梳头发。或许有人会质疑道:“主人这种人也梳头发?”实际上,对于其他事,主人倒不甚在意,可单单十分重视自己的头发。能够被这家收养,对我来说,十分幸运。自从到了这儿以后,直到今天,就算天气再热,主人也没理过平头。他的头发总是留得稍长一些,大约有二寸。在梳头时,他会在左边把头发分成两份,那样子别提多认真了。不仅如此,他还会把右边的头发往回梳,看起来颇为服帖。不知道这种举动是否也意味着他就快得神经病了。
这种分发十分有架势,但和这张桌子却不大相配。不过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无所谓的小事,所以也就没人说什么,他自己也扬扬自得。先抛开他这种时尚的分发不谈,实际上,他把头发留那么长也是有原因的。据说,他除了脸上有麻子外,在早些时候,头皮上也开始出现麻子了。所以,如果他像其他人那样理个平头或半寸短发,那从他的头顶上看去,就会有几十个麻子暴露无遗。这些痕迹如此深刻,是用抚摩根本无法消除的。这就好像在空旷的原野上,突然浮现了一个个流萤,虽然有些风雅之姿,但肯定会让人厌恶。如果想把这些东西遮盖住,最好的办法无疑是将头发留长无疑,这样也就掩盖住了自己的缺陷。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让脸上也长一些毛发,以便于将脸上的麻子也遮盖住。所以,对主人来说,将自然长出的头发剪短,实在没必要花那个钱。而且他也不想向人家宣布:“看看我的脑袋,上面患过痘疮。”因此,主人才会将头发留长。因为头发长,所以就得梳分头;因为梳分头,所以就得照镜子;因为需要照镜子,所以才把镜子放在洗漱间。而且实际上,在我们家,确实只有一面镜子。
可见,这面唯一的镜子原本是应该放在洗漱间的。可是现在,我却在主人的书房理发现了它。那它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呢?显而易见,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镜子灵魂出窍,自己飞来的,另一种是主人拿来的。如果是第二种,那原因是什么呢?难道对他那消极主义的锻炼来说,这镜子还是必不可少的工具吗?
据说,在之前,有位学者去某高僧那儿拜访。彼时,这高僧正在磨瓦片,上身没有穿衣服。于是,学者询问他在干什么。高僧答曰:“看到这瓦片没?我要使劲把它磨成一面镜子。”听见这样的回答,学者吓了一跳,立马说道:“你是高僧,这点不假,但要把瓦片磨成镜子也是不可能的。”“哈哈哈……”高僧大笑着说道,“此言不假,那就算了吧。不过与我想将瓦片磨成镜子相比,那读罢万卷书也不懂我佛门至理的人,应该是一个意思吧!”
主人正在高兴地摆弄那面从洗漱间拿来的镜子,他为何会这样做呢?估计也是受上面故事的影响吧?我偷偷地观察着主人的举动,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心里觉得也许要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了。主人完全没有察觉我的举动,只是紧紧盯着那面镜子,看起来聚精会神。要说镜子这种东西,其实挺吓人的。据说,深夜时候,在大屋子里,只有那些胆子非常大的人才敢点着蜡烛自个儿面对镜子。就拿我来说吧,当我第一次照镜子时差点儿没吓死,那种恐惧的感觉在我围着屋子跑了三圈后才平息。而且那次是孩子们硬逼着我做的,她们把镜子直接拿到了我面前。现在是青天白日,但是像主人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也是够吓人的了。就算通常情况下,哪怕只看一两眼,那张脸也让人心里厌恶。
主人隔了一会儿后,喃喃自语道:“这样子……是不太好看。”真是不容易,对于自己的丑陋,他竟然承认了。虽然他说的话是事实,但他的神态却像个疯子。如果他再更深一步面对自己的丑陋,估计就该感到畏惧了。对一个人来说,只有彻底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可怕的坏人,此人才能称得上是久经风雨,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得到解脱。既然如此,主人本应再进一步说道:“嘿!真吓人。”但不管怎样,他都不肯说,只能以一句“这样子是不太好看”来敷衍了事。后来,他还鼓起了两腮,也不知道究竟想干什么。接着又用手拍打着鼓起的两腮,大概打了两三下,似乎是一种魔法,但不知道是哪种。
这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有谁的脸长得和主人类似。是谁呢?哦,想起来了,是女仆阿三。在这里,我也就顺便说说阿三的脸,那张脸真是圆咕隆咚的。最近,主人家曾收到过一件礼物,那是一个外形是河豚样子的灯笼,是人家从穴守稻荷神社买来的。阿三的两腮与那胀得圆圆的河豚相比,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而且因为太圆了,所以阿三的两只眼睛都给挤没了。不过对河豚来说,它一直是按照圆形胀大的。可是对阿三来说,她的头骨本来就有很多棱角,再加上她的脸越胀越大,结果就把自己弄成了一座六角钟,而且还是水肿的。如果这话传到阿三耳朵里,只怕她会气死吧。接下来言归正传,还是把话题扯回我主人的身上吧。他利用吸气将自己的两腮鼓得浑圆。与此同时,还像之前提到过的那样,用双手不停地拍打着。然后喃喃自语道:“要想看不见麻子,就得像这样,绷紧脸皮。”
主人这回又把脸转了过去,让那半边暴露在阳光下的脸对着镜子。然后,他似乎有所发现地说:“这么一来,太明显了。如果正面冲着阳光,倒显得平滑些,奇怪。”镜子被主人拿在右手里,此时,他将右臂前伸,尽量让镜子离得远些。然后好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在不停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接着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说道:“离得远些就看不大清了,反倒不能离得太近。脸上是这样,其他事也是这样。”在此之后,他突然将镜子横拿,让眼睛、脑门儿、眉毛都挤向中间的鼻子。我看了一下,这张脸可真是难看。“这招不行。”说着,他就停止了这个举动,看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然后他又自言自语道:“这张脸也太凶恶了,怎么会这样呢?”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接着他又把手收回眼前,让镜子停在眼前,离眼睛只有三寸。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的鼻翼上摸了一下。桌子上放着吸墨纸,他将自己摸过鼻翼的手指在上面狠擦了一下,抹掉了鼻子上擦下来的油。于是,纸上立即留下了一些痕迹,圆圆的。
这个主人啊,花招还真多。接着他转过那个手指头,又在自己的下眼皮上使劲扒了一下,这个“鬼脸”被主人做得十分利落。他到底在干什么呢?是在对自己的麻子脸进行研究?还是在和镜子玩瞪眼比赛?真是让人弄不明白。可见,主人这家伙,性情不定,要不然也不会在我观察他的这段时间里想出这么多花招。或许不仅如此,如果从好的角度做一些答非所问的说明,也可以说主人之所以要对着镜子做出各种动作,很可能是一种用来明心开悟的方法。实际上,人类所做的研究都在于研究自我。口中的天地、山川也好,日月、星辰也罢,说到底,其背后的实质依旧是自我。罔顾自己,反而对其他事物进行研究,无论对谁来说,要想做到都是极其不易的。
一个能够超越自己的人,他的自我在超越的瞬间也就丧失了。而且研究自我这种事,执行者只能是自己,别人代替不得,就算双方都怀有这种强烈的愿望,同样不行。所以,自古以来,英雄之所以能成为英雄,凭借的都是自己的力量。如果他人能够代替自己了解自我,那岂不是说我们也可以借用他人的嘴来判断牛肉是否鲜嫩?那些所谓的“早知学,晚闻道”“窗前灯下彻夜读书”都只是一种便利手段,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我。要想找到自我,如果依靠他人的高论和辩论的道理,或者是浩如烟海的书本,都是不行的。就算有,也不过是自我的阴魂罢了。当然,有些时候,与什么都没有相比,即便是阴魂,也要更好一些。要想抓住本体,偶尔追逐虚无的阴魂,也未必不是种可行的方法。一般情况下,大多数的阴魂与本体都是如影随形的。主人对镜子的摆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很合情理的。起码与那些机械地硬搬爱比克泰德学说的假学者相比,主人要好得多。
镜子这种工具,很容易造成孤芳自赏,但是与此同时,却又是一个消毒机,能够消除骄傲自大。如果在面对镜子时,心中是一些虚浮不实的想法,它自然成了最能鼓动那些蠢货的工具。自命不凡害人害己的例子从古到今数不胜数,其中大部分都和镜子脱不了干系。因此,镜子最早的制造者估计也要心怀愧疚,就好像法国大革命时,因为猎奇,一位医生创造了杀头机,很多罪恶因此而产生一样。不过当感到自我憎恶或颓废时,最好的办法同样是照镜子。因为一旦站在镜子面前,美丑自然就一目了然。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觉察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我长成这样竟也能活到现在,并且在面对其他人时,还能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是人。在人的生命中,最该感到高兴的就应是觉察到这点时。在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承认自己的愚蠢。在面对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人时,所有自命清高的人都应仰视。如果有一个这样自命清高的人对我十分轻视,站在我的立场来看,表面上他自高自大,但实际上这正表明了他的低头认输。当然,主人并没有那么机灵,不可能照个镜子就有自知之明。但是尽管如此,好歹通过照镜子,他能够承认自己是个麻子的事实。能对自己丑恶的面目加以认识,势必有利于进一步认清卑劣的自我。主人这家伙,还真是不错,之所以会这样也许和哲学家的批评有很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