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这样寻思着,与此同时,对主人的观察也没停下。当然,主人对此丝毫没有察觉,他在扒完眼皮后自语道:“慢性结膜炎吗?有点儿充血。”此时眼睑已经颇红,他说完后,可能是因为发痒,所以又狠命揉了几下。这样一来,原本就红的眼睑根本无法忍受,估计用不了多久,他那像腌鲷鱼一样的眼珠就会腐烂得仅剩两个孔洞。没过多久,他又把眼睛睁开,再次伸到镜子前去照了照。细看之下,果然和我预想得差不多,双眼无神,简直和北方冬天阴郁的天空有得一比。当然,他的眼睛平时同样不是特别有神儿。他的双眼非常混浊,甚至连黑白眼珠都无法分清,当然,这种说法略有夸大。他的眼神儿就和他那总是漫不经心的精神差不多,总是在眼眶中模糊不清地浮动着。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呢?有人说是因为胎毒,还有人说是因为痘疮。据说,当主人还是个孩子时,试过一些偏方,例如吃了很多柳树上的毛毛虫和山蛤蟆。母亲担忧儿子,可以说为他竭尽全力地想办法。可直到今天,与刚出生时相比,主人的脑袋依旧没什么差别,依然是个糊涂虫。在我眼里,他之所以会这样跟胎毒和痘疮可没什么关系。主人的头脑昏暗不明,当它达到一个极致时,在形体上自然会有所呈现,所以他的眼睛才会如此模糊不清。不过他的母亲显然不了解这点,所以才会为他浪费了那么多的心力。必须有火,才会有烟飘起,同样,正是因为他头脑蠢笨,所以眼睛才会如此不清晰。由此可见,眼睛是他心灵的一种表现。他的心就和天宝铜钱一个样,中间带个窟窿,所以他那大大的眼睛也是如此,没那么好用。
他这会儿捻起了胡子来。他的胡子原本就参差不齐,每一根的生长似乎都各成一体。长着这种杂乱无章的胡子,真是悲惨。就算是在盛行个人主义的时代,对胡子的主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关于这点,主人已经有所意识。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他对胡子大加修整,希望每一根都能得到统一安排。当然,主人的努力也没有白费,最近,他的胡子总算整齐划一了。以至于他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在“留”胡子,而非“长”胡子了。在对待事物时,发乎真心,则效果愈加显著,所受鼓励也愈大。自己的胡须有大好前途,主人已经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只要一得空闲,也不管是白天晚上,就会对自己的胡子修整一番。他企图将胡子留成向上翘的那种形状,就像德国君主那样。所以,对于毛孔的朝向,他全然不顾,无论是横着长的,还是竖着长的,他都一把抓住使劲儿向上拽。这样一来,对胡子来说,难免有些不知所措,就算是作为胡子主人的苦沙弥偶尔也会感到非常疼痛。可是,最重要的就是修整。胡子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横竖都得被一把抓住,使劲往上拽的。也许在局外人眼中,这种爱好真是古怪。可是对主人来说,这事却是天经地义的。就好像那些非要与学生的本性相违背的教育家一样,非得夸夸其谈什么“瞧我的能耐”。所以,也就没什么理由去责备他了。
主人对胡子大加修整,兴致颇高。厨房的阿三顶着那个六棱形的脑袋这时跑进了书房,伸着红彤彤的手,对主人说道:“您的信。”主人这时朝书房门口扭过头去,并保持着原有的左手持镜右手拽着胡子的姿势。于是,他那非得要弄成两撇“八”字的胡子,末梢还在向上翘着,正好落入阿三眼里。结果送完信回到厨房的阿三立即靠着锅盖大笑起来,想停都停不下来。对此,主人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然后从容地将镜子放下,把送来的信拿了起来。第一封铅印的信写得颇为正式,拆开来看,主人才发现它的寄信人是一位贵族。内容如下:
向阅信人致敬,望您身体健康。现在的太平盛世都有赖于日俄战争接连胜利的功劳。现在,我国大部分的勇士都已在“万岁”声中凯旋。国民欢呼雀跃自不必说。忆之前宣战时,我国忠勇的战士长期驻守在远隔万里的他乡,忍受严寒酷暑,积极争战,并将所有心力和忠诚都奉献给了我们的国家。对此,我们必将铭感五内,时刻不忘。因为在本月末,各位将士就将凯旋。所以,在下月二十五日,本会将代我区所有市民为本区一千多名出征的各级将士举办一场庆祝会,并对将士家属进行抚慰。所以,热烈欢迎各军属参加,以便聊表感谢之情。望各位能够大力支持,使庆典得以圆满举行,对本会来说,此乃无上光荣。为此,特望各位能积极踊跃捐款,在此万分感谢。敬启。
主人读完信后又装回了信封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这种捐款的事可是兴致缺缺。前几日为了帮助农业受灾的东北地区,主人曾捐了点儿钱,可能是两元,也可能是三元。自那以后,但凡见到外人,他就会大声嚷嚷,他被人敲诈了一笔捐款。按理说,捐款都是主动给人家的,绝不存在敲诈一说。这种说法显然不合适,又不是碰上了盗匪,何来敲诈一说呢?然而,在主人眼中,这和被敲诈了没什么区别。所以,就算这次的名目是为了欢迎军人,发起人是位贵族,但如果只想通过一封信就让主人拿钱,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能使用一些强硬的手段,那事情又是另一种结果了。在主人眼中,与其先欢迎军人倒不如先欢迎他,然后再欢迎其他人倒也没什么。此时他早晚还在为生计奔波,所以,只能让这些贵族老爷为欢迎仪式操心了。接着,他将第二封信拿了起来,结果惊讶地发现同样是铅印的。内容如下:
敬启,正值寒秋,恭祝贵府兴隆。我校之事一如阁下所知,从前年开始,受到两三位野心家之干扰。一时间,困难重重。然而尽管如此,暗中以为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鄙人无德的关系。所以,应以此事为教训。后来,刻苦自励、发愤图强,终于凭借自己之力找到了一条新路,以便于能够获得足够的经费来建设理想中的新校舍。此路就是鄙人新出版了一本书,名为“西方缝纫秘法要领特刊”。在这本书中,鄙人多年研究的成果都蕴含其中,并且以工艺学原理为基础,乃我费尽心力写得。现在,希望一般家庭都能积极购买,除了成本费用外,鄙人只收很少的利润。这样一来,既能弘扬缝纫技术,又能为我校建立新校舍略尽绵力。鄙人原本深感惶恐,但依然希望诸位或能为家中女仆踊跃购买此书,也算是帮助我校新建校舍。望诸位大力支持,三叩九拜。
日本女子缝纫最高等学府
校长缝填针作
看完信后,主人随手将其揉成一个团扔进了垃圾篓中,态度颇为淡漠。可见,这位针作先生当真不幸,就算是诚心叩请、刻苦自勉,依然毫无效果。接着,主人又将看起来颇为新颖奇特地第三封信拿了起来。这封信的信封颇为醒目,上面印着像卖糖果招牌一样的红白格子。在这信奉正中写着几个大字:“珍野苦沙弥先生谨启。”是隶书,看起来墨色颇重。信里的内容和鱼铺老板娘有关系吗?这可说不准。但是不管怎么说,光从外表来看,这信封倒是够鲜艳的了。至于内容,如下:
如果由我掌管天地,西江水就已经被我一口饮尽了;如果由天地来掌管我,那我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也许有人要探究我和天地的关系……第一个吃海参的人胆量无疑是值得佩服的,第一个吃河豚的人勇气无疑是值得敬重的。所以,就算将吃海参者和食河豚者比作亲鸾[91]和大日莲[92]转世,也丝毫不过分。至于只知道吃用醋腌制的干葫芦的苦沙弥先生,难道也想凭此而成为天下名士吗?这我倒是没有见过。
为了荣华富贵,即便是亲密的朋友,也会出卖你。即便是父母,也有自己的私心。还有那些你爱的人,也有一天会将你舍弃。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功名利禄,都有消散的一天。就算是你头脑中私藏的学识,也有一天会腐朽霉烂,到了那时,你还有什么可倚仗的呢?在这个天地间,你要倚仗什么呢?难道是神明吗?要知道,所谓的神明,不过是深陷苦痛的人们随意捏造出的泥偶罢了。而所谓的人,不过是一具臭皮囊罢了,是由那些排出的屎尿堆砌而成的。没有足够的倚仗,却又心安理得,呜呼!这不过是那些正摇摇晃晃走向坟墓的醉鬼的胡言乱语罢了。如果油烧光了,灯自然就灭了。如果前世的善恶因缘都消弭了,那又会留下什么呢?苦沙弥先生,您慢坐,且进清茶一杯。
如果不将其他人视为人,那就没什么可畏惧的了。可是,在面对这种不将我视为我的社会时,那些不将他人视为人的家伙又会感到愤怒,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对那些荣耀显贵之人来说,在他们眼中,他人自不必视为人。可是,如果他人也不将他们视为人的话,他们就会勃然变色。可见,这可真是一群浑蛋,随你变不变色吧。
如果在我眼中,不将他人视为人,或者在他人眼中,不将我视为我,那些好打抱不平的人就会突然爆发一般地降临。这种爆发式的活动就是所谓的革命。革命是由那些打抱不平的人掀起的吗?当然不是。事实上,之所以会产生所谓的革命,不过是那些荣耀显贵之人故意为之的。
朝鲜有很多人参,先生为何不用呢?
天道公正再次拜启于巢鸭
与上一封信中有九拜的针作先生相比,这位来信者可要蛮横得多,这从他免了七拜只有个“再次拜启”上就能看得出来。毕竟不是来募捐的,这也正常。不过即便这样,要想读懂这封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认为如果把这封信投递给杂志社,无论是哪家,恐怕都会将其弃之不用。再加上主人的头脑一项不大灵光,所以,我想主人一定会将此信随便撕掉丢弃。然而事实截然相反,主人竟将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或许在他眼中,信里的内容满含深意。所以,他已经下定决心,非把它钻研出来不可。
要知道在这天地间,有太多的东西都是我们所不了解的。所以,无论何事,你都可以对其信口雌黄一番。因此,无论这信有多么难懂,如果你非要解读它,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人类的愚蠢或聪明是显而易见的,根本无须浪费唇舌去解释。不仅如此,就连“人是猪、狗”这样的命题,要想解释,也不是什么难题。无论你是说山是矮的,还是说宇宙是小的,这都不是什么问题。或者你说乌鸦白,小野小町丑,苦沙弥是君子,也没什么说不通的。所以,即便这封信艰深难懂,但如果你硬要解读它,总能弄点儿意思出来。面对那些不懂的英文,主人尚且还会生拉硬扯地说明其意思。所以,在面对这封艰深难懂的信时,主人想要解读的欲望恐怕会更加强烈。
曾有学生向主人提问:“在天气糟糕时,也要以r问好,这是为何呢?”为了搞清这个问题,主人竟花费了七天来思考。还有人问,在日语中,怎么称呼“b”这个英文名。为了解答这个问题,主人不分昼夜地整整研究了三天。所以,无论是只吃用醋腌制的干葫芦的天下名士,还是食用朝鲜人参掀起革命,对主人这种人来说,要想解释清楚,显然不是什么难事。利用那种解释r的方法,在过了一段时间后,主人似乎终于将那些艰深的字句弄懂了。他不停地发出赞赏,说道:“这信写得可真深刻,在哲理方面,来信者肯定颇多研究。这信里的见识真是高深啊!”在这番话里,主人的愚蠢可谓彰显无遗。不过如果从相反的方向来看,有些地方似乎也没错。对主人来说,任何看不懂的事都是值得赞赏的,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当然,除了主人,有这种习惯的人恐怕还有很多。因为,在很多人眼里,那些难以弄懂的东西里必然饱含深意,神秘得很,所以很容易将其视为什么神圣之所在。因此,在面对那些不懂之事时,为了抬高自己,那些凡夫俗子总是装作很精通的样子。而那些学者却正好相反,有些事原本浅显易懂,但经他们一解释,反而弄不清了。
例如那些众所周知的大学教授,他们的话总是让人听不懂,但却往往具有很高的名望。那些总是讲得浅显易懂的人却正好相反,只有很低的名望。再例如这封信,正是因为里面忽而出现什么“海参”,忽而出现什么“排出的屎尿”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所以主人才会如此赞赏。由此可见,正是因为根本弄不懂,所以主人才会如此赞赏这封信。这就和道家、儒家、佛家分别赞赏《道德经》《易经》《临济录》是一个道理。可是,又不甘心完全看不懂,所以就瞎扯一些解释,好像自己懂了一样。从古代开始,这种不懂装懂对某事大加赞赏的行为就是一件快事。然后,主人卷好了这封用隶书写成的信,并将其放在了桌子上,态度显得颇为恭敬。之后将双手交叉伸进袖子里,开始沉思。
门前的招呼声恰好于此时传进屋子里:“家里有人吗?有人吗?”虽然听起来这声音和迷亭先生的差不多,但是这种来拜访时打招呼的举动显然不符合迷亭先生的行事风格。这声音早早地就传入了书房里主人的耳朵中,但他依旧保持原样沉思着。或许在他眼中,这种到门口迎客的事可不归他管。因此,就算他在书房里,也从不应答。女仆阿三出门买香皂去了,女主人尚在茅房里。这样一来,除了我,再没有能开门迎客的了。不过我也懒得紧,想让我去开门也是没可能的。于是,从换鞋处,客人直接跳上台阶开门走了进来,一副大摇大摆的样子。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都够奇怪的了。从客厅的拉门那儿传来多次开合的声音,可见,客人先去了客厅。接着书房里出现了迷亭的身影,果真是他。
“嘿!来客人了,你这家伙在做什么呢?真能胡闹。”迷亭说道。
“是你呀!”主人说。
“你在家怎么不答话呢?还说什么‘是你呀’,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哦,我在思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