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各地的物产不均,有少有多,民间各地习俗也各不相同,山东人吃海盐,山西人吃池盐,岭南和沙北本来也有诸多地方产盐,这方面情况大体如此吧。
总而言之,楚、越地区地广人稀,以稻米为主食,以鱼类为菜肴,刀耕火种,灌水除草,瓜果螺蛤等物不用从外地购买,就能自给自足。该地占据有利的地形,食物丰足,没有饥馑的忧患,所以人们苟且偷生,没有积蓄,多贫穷。因此江淮以南既没有挨饿受冻的人,也没有千金富户。沂水、泗水以北的地区,宜种植五谷、桑麻,宜饲养六畜,地少人多,多次遭受水旱之灾,百姓喜好积蓄储藏,所以秦、夏、梁、鲁地区的民俗是喜好农事而重视劳力。三河地区及宛、陈等地也是如此,再加上从事商业。齐、赵地区的民众喜欢耍机巧,靠投机谋利。燕、代地区的居民以种田、放牧、养蚕为业。
由此可见,贤人在朝廷上出谋划策,争议论辩,坚守信义、死守节操及隐居深山之士自命清高,设法提高自己的名声,他们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都是为了富贵。因此,清廉的官吏就能长久任职,时间久了,便会更富有;商人公平交易,就能因多赚钱而富有。追求财富,是人们的情性所在,是用不着学习,任谁都想要追求到的东西。因此,壮士在军队里攻城时抢先登攀,遇敌时冲锋陷阵,斩将拔旗,冒着箭射石击向前进,不怕赴汤蹈火的艰难,这就是所谓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民间的青少年,杀人埋尸,抢劫犯罪,挖坟盗墓,私铸钱币,既行侠也妄为,让朋友替自己报私仇,暗中藏在隐蔽的地方躲避追捕,不避法律禁令,如同快马奔驰般往死路上跑,其实都是为了钱财。如今那些赵国、郑国的女子,精心打扮,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脚踩着轻便的舞鞋,用眼神挑逗,用心思勾引,出外不远千里,招揽男人不分老少,也是为富贵而奔忙。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帽子、宝剑配饰讲究,外出时车辆坐骑成排结队,也是为显示富贵的架子。猎人和渔夫们,起早贪黑,冒雪披霜,奔跑于深山峡谷之中,不避猛兽伤害,为的是得到各种野味。进出赌场,斗鸡比狗的人,个个争得面红耳赤,争相自我夸耀,一定要争取胜利,是因为怕输钱啊。医生方士以及各种靠技艺谋生的人,焦思苦虑极尽其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报酬。官吏士人舞文弄墨,私刻印章,伪造文书,不避杀头之险,这是被他人的贿赂迷惑了。至于从事农、工、商、贾以及畜牧业,原本就是为了增加个人的财富。如此殚精竭虑,全力索取,终究是为了不遗余力地夺取财物。
俗话说:“贩柴的不出一百里,卖粮的不出一千里。”在某个地方住上一年,就要种植谷物;住上十年,就要种植树木;住上一百年,就应用德行招来人。所谓德,说的就是人才。如今有些人,没有官职俸禄或是爵位封邑的收入,但生活也快乐富有,可以与有官爵的人相比,被称为“素封”。有封邑的人享受租税,每户每年缴纳二百钱。享有千户封邑的君主,每年租税的收入就有二十万钱,朝觐天子、拜访诸侯以及祭祀馈赠,都要从这里支出。普通百姓从事农、工、商、贾等行业,有一万钱,每年可得二千钱利息,拥有一百万钱,每年可得二十万钱利息,而雇人服役交租赋的费用都要从这里支出。拥有一百万钱的人家,就能随心所欲地享受吃喝玩乐了。所以说在陆地上养马五十匹,养牛一百六七十头,养羊二百五十只,在草泽里养猪二百五十头,水中占有年产一千石鱼的鱼塘,山里拥有成材的大树一千株;安邑有千棵枣树;燕、秦有千棵栗子树;蜀、汉、江陵地区有千棵橘树;淮北、常山以南与黄河、济水之间有千棵楸树;陈、夏有千亩漆树;齐、鲁有千亩桑麻;渭川有千亩竹林;还有名扬国内、拥有万户人家的都城,郊外亩产一钟的千亩良田,或者近千亩的栀子、茜草、千畦生姜、韭菜:诸如此类的人的财富都可与千户侯的财富相比。然而这些致富的资本,人们不用去市井察看,不用于外地奔波,坐在家中就能不劳而获,身有隐士之名,而又得到丰裕的收入。至于那些穷人家,双亲年老,妻子儿女瘦弱,逢年过节时没有钱祭祀祖宗鬼神、赠人路费、与人聚餐,吃穿都难以自足,如此贫困还不觉得羞愧,那就没什么可比的了。所以,没有钱财就只好出卖劳力,稍有钱财便斗智以追求更富有的生活,已经富有的便争时逐利,这是常理。如今为了谋生,谁能不冒着生命危险便获得所需物品,那就应该得到贤人的鼓励。所以,靠从事农耕而致富为上,靠从事工商业而致富次之,靠奸诈手段甚至违法而致富则是最下等的。没有深居山野不肯出来做官的隐士的德行,而又长期贫贱,喜欢妄谈仁义的人,也足够值得羞愧了。
凡是编入户籍的百姓,对于财富是自己十倍的人就会低声下气,相差百倍的就会惧怕人家,相差千倍的就会被人家役使,相差万倍的就会做人家的奴仆,这是事情的常理。要从贫穷走向富有,务农不如做工,做工不及经商,刺绣织绵不敌倚门卖笑,此处所说的经商末业,乃穷人致富的手段。在交通发达的大都市里,每年酿一千瓮酒,一千缸醋,一千甔浆,屠宰一千张牛羊猪皮,贩卖一千钟谷物,一千车柴草,还有制造身长千丈的船只,一千株木材,一万根竹竿,一百辆马车,一千辆牛车,一千件涂漆木器,一千钧铜器,一千担原色木器、铁器及染料,二百匹马,二百五十头牛,一千只猪、羊,一百个奴隶,一千斤筋角、丹砂,一千钧棉絮、细布,一千匹彩色丝绸,一千担粗布、皮革,一千斗漆,一千瓶酒曲、盐豆豉,一千斤鲐鱼、鮆鱼,一千石鲰鱼,一千钧鲍鱼,三千石枣子、栗子,一千件狐貂皮衣,一千件石羔羊皮衣,一千条毛毡毯,以及一千种水果、蔬菜,还有一千贯放高利贷的钱,贪心的商人获利十分之三,廉洁的商人获利十分之五,这类人家也可与千乘的富贵人家相比,这是大体情况。至于其他杂业,如果获利不足十分之二,那就不是我所谓好的致富行业。
请让我简略说明当今那些贤者之所以能致富的情况,以便后世之人得以比较选择。
蜀地卓氏的先祖是赵国人,靠着冶铁致富的。秦国击败赵国的时候,卓氏迁居,他们的家产被掳掠,只有他们夫妻两人推着车子往迁处去。同一批被迁徙的其他人,稍有多余的钱财,便争着送给主事官吏,央求把他们迁到近处,近处是葭萌县。只有卓氏说:“葭萌狭小,土地贫瘠,我听说汶山下面是沃土,地里长着大芋头,芋头的形状像蹲伏的鸱鸟,这样人们到死也不会挨饿的。当地百姓善于做买卖。”于是就主动要求迁到远处,结果被迁到临邛,他非常高兴,就在有铁矿的山上冶铁,用心筹划,最后在财势上压倒了滇蜀地区的居民,以至富贵程度达到奴仆一千人。他在自家的田园水池里尽享射猎游玩的欢乐,可以比得上国君逍遥。
程郑是太行山以东迁来的降民,也经营冶铸业,他常把铁制品卖给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其财富与卓氏相抵,与卓氏同住在临邛。
宛地孔氏的先祖是梁国人,也以冶铁为业。秦国攻下魏国后,孔氏被迁到南阳。他便在当地大规模经营冶铸业,开辟鱼塘养鱼,并时常带着成群结队的车马游访诸侯,借此得到经商发财的便利,博得游闲公子乐善好施的美名。然而他赢利的部分,远远超出了施舍给他人的那部分钱,这使他声望胜过那些吝啬小气的商人的同时,家财也多达数千金。因此,南阳人做生意全都效法孔氏的从容、稳重、大方的举止。
鲁地民风节俭吝啬,曹邴氏尤为突出,他也是靠冶铁起家,家财多达几万钱。然而,他的家人都遵守这样的家规:低头抬头都一定要有所得,一举一动都不能忘利。他家在各地租赁、放债以及做买卖。因为这个缘故,邹鲁地区有不少人舍弃儒学而一心求富,都是受了曹邴氏的影响。
齐地民风是鄙视奴仆,而刀间这个人却偏偏重视奴仆。人们将凶恶狡猾的奴仆视为祸害,唯有刀间收留、任用他们,让他们在渔盐商业上追逐利益,或让他们乘坐成群结队的车马,去与地方官员结交,并且更为信任他们。刀间终于在他们的帮助下,拥有数千万钱的财富。因此有人说:“与其出外求官,不如在刀家为奴。”说的就是刀间能通过豪奴致富而又能让他们为他鞠躬尽瘁。
周地的百姓原本就吝啬,而师史尤为突出,他以车运输货物返运赚钱,车辆数以百计,在各诸侯国间往来,无处不到。洛阳地处齐、秦、楚、赵等国的中心位置,穷人在富人家学做生意,常将自己在外经商时间长作为优势而相互夸耀,多次路过家乡也不进家门。因为师史能筹划任用这种人,所以能拥有七千万钱的财富。
宣曲任氏的先祖是督道仓的官吏。秦朝败亡的时候,豪杰们全在争着抢金银珠宝,而只有任氏用地窖储藏粮食。后来,楚汉两军在荥阳相持,农民无法种地,米价每石涨到一万钱,任氏靠卖谷发了大财,豪杰们的金银珠宝全都归了任氏,任氏因此而发了财。一般富人都争相比谁更奢侈,而任氏却崇尚节俭,致力于种田畜牧。一般人都争着低价买进田地和牲畜,任氏却专门买贵而好的。任家数代都非常富有。但任氏的家规是,非自家种田养畜而来的物品不吃、不穿,没有做完公事就不得饮酒吃肉。以此为乡里做出表率,所以他很富有,而皇上也很尊重他。
边疆地区开拓之际,只有桥姚获得马千匹,牛二千头,还有羊一万只,粟以万钟计算。
吴、楚七国叛乱的时候,长安城中的列侯、封君要随军出征,需要借贷有利息的钱,高利贷者认为列侯、封君的食邑都在关东,而关东战事胜负未知,没有人愿意把钱贷给他们。只有无盐氏拿出千金,其利息是本钱的十倍。三个月后,吴、楚叛乱被平定。一年之中,无盐氏得到比本金多十倍的利息,因此财力可与关中富豪相匹敌。
关中地区的富豪,大都是田姓人家,如田啬、田兰。还有韦家栗氏、安陵和杜县的杜氏,家产也极为庞大。
以上都是些赫赫有名、与众不同的人物。这些人都不是靠着爵位俸禄收入或是靠着舞文弄法、作奸犯科而致富的,全是靠推断事理,懂得进退取舍、随机应变而赢利,以经营工商末业而致富,靠购置田产务农而守财,以各种强效的手段夺取一切资源,并用法律政令等方式将其维持下去,其变化大概是这样的,所以值得记述。至于那些致力于农、畜、工、虞或商的人,凭着权势和金钱而成为富人,大者能压倒一郡,中者能压倒一县,小者能压倒一乡,这样的事情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精打细算、勤劳简朴是发财致富的正路,但想要变成富人还必须能出奇制胜。种田务农是笨拙的手艺,而郅氏靠着它富到列鼎而食。卖羊肚儿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事,而浊氏靠着它富到车马成行。给马治病本是一个浅薄的事,而张里靠着它富到击钟佐食。这些人都是因为心志专一而致富的。
由此可见,致富并没有固定的行业,而财物也没有一定的主人,有本事的人能够聚集财富,没本事的人则会破败家财。千金之家可以比得上一个都会的封君,亿万富翁便能与国君一样享乐。这就是所谓的“素封”者吗?难道不是吗?
太史公自序
过去颛顼统治天下的时候,让南正重掌管天文,北正黎主管地理。唐虞统治之时,让重、黎的后代继续职掌天文、地理,直到夏商时期。因此重黎氏世代掌管天文地理。周朝统治时期,程伯休甫便是他们的后裔。周宣王的时候,重黎氏因失去掌管天文地理的职守而成为司马氏。司马氏世代职掌周史。周惠王与周襄王统治期间,司马氏离开周都,去了晋国。后来,晋国的中军元帅随会逃往秦国,司马氏也迁居少梁。
自从司马氏离开周都到了晋国之后,司马氏族人分散各地,有在卫国的,有在赵国的,有在秦国的。在卫国的一支中,有人做了中山国的相。在赵国的一支中,有人以传授剑术而名声显扬于世,蒯聩就是这一支的后代。在秦国的一支有叫司马错的,曾与张仪争论国事,于是秦惠王派他率兵攻打蜀国,攻取蜀国后,就做了蜀地郡守。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侍奉武安君白起。少梁当时已更名为夏阳。司马靳与武安君坑杀赵国在长平的士兵,回国后他与武安君一起被赐死在杜邮,葬于华池。司马靳的孙子司马昌,是秦国主管冶铁的官员,生活在秦始皇的时代。蒯聩的玄孙司马卬,曾做过武安君的部将,并率军攻占朝歌。诸侯分封为王的时候,司马卬被项羽封为殷王。汉王刘邦攻打项羽之际,司马卬归降汉王,汉朝廷将殷地改置为河内郡。司马昌的儿子是司马无泽,司马无泽担任汉朝的市长。司马无泽的儿子是司马喜,司马喜担任五大夫,他们死后都葬在高门。司马喜的儿子是司马谈,司马谈做了太史公。
太史公拜唐都为师学习天文,拜杨何为师学习《易经》,拜黄子为师学习道家学说。太史公于建元至元封年间为官,他担心学者不能通晓各学派的要义而固执谬论,于是论述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的要义:《周易?系辞》中说:“天下人的追求相同,而具体的思虑却多种多样;实现的目标相同,而采取的手段却大相径庭。”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和道家,都致力于如何治世,只是各家的说法不同,有明白的,也有的不明白的地方罢了。我曾私下研究过阴阳家的方术,发现它夸大吉凶祸福的预兆,有很多的禁忌避讳,使人感到拘束并多有所畏惧,但阴阳家关于四季运行顺序的论述,是不可丢弃的。儒家的学说广博但缺少纲领,劳力却很少有功效,因此该派的主张难以全部遵从;然而它所制定的君臣父子之礼,明确的夫妇长幼之别,是不可改变的。墨家学说俭啬而难以遵从,因此该派的主张不能全部照办,但它关于加强农业生产,节省财政支出的主张,是不可废弃的。法家主张严刑酷法却刻薄少恩,但它确定君臣上下名分的主张,是不可更改的。名家使人感到拘束而容易失去真实性;但它弄清了名与实的关系,是不能不认真考察的。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行动合乎无形的规律,使万物得以自足。道家是依据阴阳家有关四季运行顺序的学说,吸收儒、墨两家的长处,撮取名、法两家的精要,随着时势转移而转移,顺应事物的变化,树立良好的风俗,处事立世无不适宜,意旨简约扼要又容易把握,办事少而功效多。儒家则不同。他们将君主视为天下人的表率,君主倡导而臣下应和,君主先行而臣下随从。这样就使得君主劳苦而臣下却安逸。再说大道的要旨是舍弃刚强和贪欲,不耍花招,将这些放在一边而用儒术治理天下。过于劳神就会精神衰竭,过度劳力就会身体疲惫,身心过于劳累,不得安宁,却想要与天地共存,那是不可能的事。
阴阳家觉得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气各有宜、忌的规定,顺应规定就会昌盛,违背规定不死则亡。这未必是正确的,所以说阴阳家“使人感到拘束而多有所畏惧”。春季萌生、夏季成长、秋季收获、冬季储藏,这是自然界的重要法则,不顺应这个法则就无法制定天下纲纪,因此说“四时运行的顺序是不能丢弃的”。
儒家以《诗》、《书》、《礼》、《易》、《乐》、《春秋》这“六艺”为准则,而“六艺”的本文以及释传数以千万计,几代相继也不能弄通其中的学问,有生之年也无法穷究其礼仪,所以说儒家“广博但缺少纲领,劳力却很少有功效”。至于制定了君臣父子之礼,明确了夫妇长幼之别,是哪一家都不能改变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