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帝君被我和南宫闻礼说动了,立宪的事很顺利,已推上了日程表。丁西铭此时如同变了个人,不再竭力反对,有时倒还为立宪出谋划策。
五月,宪律编成。这份宪律名义上由帝君挂衔,经过帝国与共和军的一些重要官员联合商讨,南宫闻礼执笔起草的。虽然保留了国号不变,也承认帝君为帝国最高统治者,但其中加入了不少共和军的理念,像土地占有量不得分化过大,赋税一律由国家制定,削减官员特权之类。由于帝国宗室和功臣后裔众多,他们每个人都有俸田,所以这份宪律加入的几条对他们的利益损害很大,他们的反对之声也最响。好在安乐王竭力支持,主动退出一部分俸田。他是宗室领袖,有他带头,旁人无话可说,总算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之事。
立宪的路上,困难重重,这只是第一个难关。第二个难关是改革吏制。共和军要求兵刑户工四部中,他们起码要占有一个尚书的名额,这一条帝君却很难答应。经过一番谈判,最后变通后,在刑部和吏部给他们两个侍郎的官职。只是帝君同时还发了一条诏书,帝国四部尚书府扩为六部,在增加了一个吏部的同时,还加设了一个礼部。吏部管辖官员政绩考核一类的事,礼部则主要接待外国使臣以及主持国家大典。共和军名义上属于帝国的一部分,但由于占据帝国四分之一最富饶地区,所以比照句罗、西狄之类的地位,由礼部接待。更令我惊讶的是,吏部尚书原本是属意南宫闻礼的,但最终颁布时,却是张龙友调任吏部尚书,南宫闻礼升任礼部尚书,薛文亦则提拔为工部尚书。
本来这两部的事基本上由刑部负责,现在增设这两部尚书府,等于将共和军的那两个侍郎的权限又分化了一些。此诏一出,我也不禁有些吃惊。何从景吃了这个暗亏,却又没处申冤,帝君现在居然想出了这么高明的策略,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磕磕绊绊,时间到了自新三年的七月。从那一天起,白薇就再没出现过,我暗中叫人前去打探,却说白薇早已经回了五羊城。想必是郑昭知道了她和我的事吧,只是我现在虽然常能看到郑昭,却见不到他有什么异样。我恍惚了一阵,也只得死了这条心,一心参与和共和军磨嘴皮子的事了。此时联合政府的事已呼之欲出,现在在谈论中下层官吏的比例问题。因为有郑昭参加谈判,谈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我自然知道其中原因,文侯也知道,但他现在什么事都不管,我也不愿去提醒张龙友他们。不管怎么说,能谈成才是我的目的。我每隔一阵去军营察看,五德营经此一战,损失惨重,现在正在补充兵员,加紧训练。只是,我真的希望以后不再动用这些无畏的战士了。如果联合政府顺利成立,他们应该有大部分都能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娶妻生子,过完平淡而充实的一生吧,所以很多老兵既显得兴奋,又有些迷惘。到老来,他们会坐在廊下和儿孙吹牛,谈起当年的血战时,会感到恍若隔世,更多的却会是幸运,庆幸自己从死尸堆中逃脱了性命。
自新三年十二月,谈判已进入尾声。共和军与帝国在各个方面都已达成共识,只等开年实行了,这个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少有的和平年份也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没有战事,每个人都觉得太平盛世已经到来,过年时人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吏部成立后,帝国上下经过一番裁减冗员、惩劣赏优的大整治,现在也越发显得有盛世的迹象。每年过年我都是在军中与士兵们共同度过的,今年也不例外。地军团五万人现在作为拱卫帝都的常规军,今年过得尤其轻松。在地军团的年终宴席上,帝君还发下了慰问令,更让士兵们觉得现在这个帝君称得上明君。
大年初一,帝君在阳和苑梅园召集开宴,我带着五德营的五统领随行赴宴。阳和苑是帝君围狩的园林,大帝得国后,希望子孙后代不失尚武之心,因此在城外辟了这个占地数百亩的阳和苑,让帝君和宗室每年来此围猎。上代帝君因为兴趣全在女人身上,十几年没有到阳和苑来了,而这一代帝君喜好也是音律文字,阳和苑荒废已久。不过正因为荒废得久了,倒更有野趣。现在正是冬春之际,阳和苑里虽然木叶尽脱,却可以看到那些树木都已长出新芽,梅园里更是梅花初开,空气中似乎都有一股清雅的香气。
我与五德营五统领一入梅园,黄门过来带走了我们的坐骑,领我们向前走去。地上洒扫得一尘不染,远处却还有积雪未化。我领着五统领过去,已听得里面的谈笑之声,夹杂着檀板丝弦歌吹之音。黄门过去禀报,过来道:“宣楚休红将军与五德营统领觐见。”
我们走了过去,却见梅园深处已整整齐齐地排了几列桌椅,帝君则站在一角的一株梅花前与几个人谈笑,一组乐人且在一边弹奏。我们上前跪倒在地,道:“臣等叩见陛下。”
帝君摆了摆手,道:“列位将军请起。今日之宴,大家不必拘礼,必要尽欢而散。现在人还没齐,大家随便走走吧,哈哈。”
帝君一直喜欢这一类雅集。但他即位以来战事不断,他又有当一个中兴之帝的心思,所以十分勤政。现在一切都告一段落,共和军也终于承认了帝君的统治,直到现在才可以轻松一下吧。杨易和廉百策还喜欢观赏景物,钱文义、曹闻道和陈忠却没这种心思,好在座位上有消闲小食,还放着轻易不饮的黄封御酒。这种美酒据说是大内珍藏之物,寻常不易喝到,曹闻道有点贪杯,早就迫不及待了,何况还有唱曲的在一边助兴。我虽不贪杯,也想尝尝这种酒。我们叩谢后,正待落座,帝君忽然道:“楚将军,过去看看这株点碧如何。”
我对花卉本来也没多大兴趣,但帝君叫我,不得不过去。那株梅花长在园角,离宴席有几十步,也不甚高大,铁干焦枝,点缀着几朵稀疏的绿色梅花,道:“陛下,这花倒是稀见。”
帝君道:“点碧是《梅品》中所列三神品之一,据说只长在极北姑射山,只在冰雪之中方能生长,别处种不活。句罗王前年搜罗了一株,进贡来的,阳和苑的花匠手段倒是高明,居然被他养活了。”他捻了捻新留的一点短髭,叹道:“‘琪园曾种玉,蝶梦未归人。谁知冰雪里,偷得一枝春。’闵维丘先生此诗虽只二十字,倒也有点意思。”
听得“闵维丘”三字,我怔了怔,道:“陛下说的那位闵先生,可是当今那个有名的诗人?”
帝君眼中登时放出光来,道:“是啊是啊,楚将军原来也读过闵先生的诗吗?可惜先帝因他写诗语涉狭邪,将他发配出都,此后就连年战争,不知所终,只怕已经没于乱军,可惜啊。”
我想说我在五羊城曾见过他一面,那时他精神十足。而前一阵我和邵风观听到的那个在深夜狂吟的老者,声音很像他,很可能现在已经回到帝都了。可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闵维丘诗名满天下,如果他想现身,早就出来了,现在仍是声息全无,那么他多半是不想再见人。做一个隐士,也许那才是闵维丘的愿望吧,现在的他大概心里更平和喜悦一些,我也不必多事。我道:“是啊,不过诗人辈出,别的诗人也会出来的。”
以前文侯常陪着帝君谈笑。文侯才学过人,说出的话来也大对帝君胃口,但现在帝君与文侯已经决裂了,想必也不会召见他。而张龙友对诗文一道没什么兴趣,帝君平常忙于国事,更找不到一个可以闲谈的人,现在我说了这两句,大是投其所好。他笑道:“果然果然,现在文校中有个少年,叫什么钱莼客的,诗词极是高明,大有出蓝之势,过几年声名定然远超闵维丘。诗词虽小道,实由天分,非凡人力,天才果然还是有的,我学了那么多年仍然不成话。”
我也不知那钱莼客是什么人,对诗词兴趣也不大,但帝君这话却大得我心。他贵为国主,却清楚知道自己的不足,说不定,帝君真的会是一个明君吧。我的心情也登时好了许多,道:“陛下奏笛之技,亦是绝世无二,诚天人之资。臣亦学笛,这许多年却无寸进,实是汗颜。”
一听到吹笛,帝君的兴头更足了,道:“果然,茵妹当初还给过你一支铁笛,你不常练吗?”
“臣钝于此道,实无天分,今生恐不能及陛下之万一。”
帝君笑了笑,道:“呵呵,楚将军,你是个老实人,也会拍马了。”
我道:“臣不敢。”
他虽说我拍马,心情却显然更好了些。其实这话也不是拍马,帝君别的顶多是个中人之资,他的吹笛之技却着实了得,当世纵然不是第一,前十位我想总排得到。文武二侯都是笛技名人,但此道似乎较他有所不及,我吹笛顶多吹个响,较起真来,只怕连他的两万分之一都及不上。假如帝君治国之力能有他吹笛技术的一半,也该是古往今来少有的英明之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