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见林中走出来一个身躯彪大的青年男子,她又不禁吃了一惊,疾忙抬起泪眼来看。自林中走出来的这个魁梧男子,身穿青褂短衣,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绸带,上插一口带有铜环的宝刀,手持着一个不到一尺长的弩弓。杨丽芳看了,先是一惊,因见这人有些眼熟,继而细一辨识,才知道这是罗小虎;她倒呆了,不知说甚样的话才对。
罗小虎却面有愧色,向前走了几步,恭敬地说:“现在仇已报了,请少奶奶快些回北京去吧!并请上复德五爷、德少爷,就说罗小虎在京之时多蒙包涵、照应。尤其是德少爷,前次我一时鲁莽,将他杀伤,蒙他不究,但我也实在羞愧。告诉他们,我日后遇着机缘,必要舍了性命图报!”至此时,杨丽芳就忍不住顿脚哭叫道:“哥哥呀!”罗小虎也低着头黯然落泪。
此时俞秀莲已然骑着马赶来了,但只是她一人;那个领路的小贼,却因眼见前面就是三清庙,他怕这里的道士,所以不敢近前来,俞秀莲就打发他回到岭南去帮助史胖子和孙正礼去了。
当下俞秀莲一来到,见费伯绅已死,她就叫罗小虎暂把费伯绅的尸身藏匿起来。她又劝慰杨丽芳说:“得啦!现在你的仇也报了,你们兄妹又见着面了!你们虽然自幼不同姓,可是确实是一母所生。在北京时,你哥哥是不知你嫁在德家,不然他不会做出那件事。那件事也过去了,你们都不要再记着了。丽芳你不是常说你孤苦吗?现在你可又有了一位亲胞兄!”杨丽芳听了俞秀莲这样的话,愈是哭得厉害,一边流泪,一边向罗小虎行了个礼,罗小虎却更惭愧。
罗小虎将费伯绅的尸身拉进林中,又向着红墙吹了一声呼哨,就见由那庙中跑出来了花脸獾。罗小虎遂就吩咐他去取锄头刨坑,将费伯绅的尸身掩埋,又将马牵到了庙里。好在这地方极为空旷荒凉,又远离着大道,所以他们在此办什么事,竟没有一个人瞥见。
当下因为俞秀莲问到罗小虎为什么也来到这里,罗小虎就不住地叹息。他请俞秀莲和杨丽芳进内去休息一会儿,便把他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庙中的情形,自己这些日来的抱负、意志,全都感慨地说出。
这座三清庙,即是北京西城隐仙观的下院,也就是那位曾在武当山修炼过的老道士募资重修的。现在这庙中的方丈,就是那位老道的师弟,此人道号慎修,俗名徐继侠,四川阆中县人,原是当年川北著名的侠客“阆中侠”徐麟的裔孙。他的父亲名徐雁云,已故去了,在世时却是老侠江南鹤的好友。
这个徐继侠幼秉家传,学得武当剑术,并会使一根铁棍。因为他们兄弟三人,他是最小,年轻时又犷悍无知,在家乡得罪了官绅;并因与人争夺一个女人,杀伤了人命,所以他才逃走于外,漂泊南北十余年,以在河南居住之时为最多,与杨豹也有过些交谊。只因为他练的是力功,不是练飞檐走壁,所以没出过什么惊震遐迩之事;且又生性冷僻,因此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名字。后来他流浪得倦懒了,又忏悔少年之时所做的错事,因此才被那隐仙观的老道人度入道门,在此修真。
这五回岭本是个强人时常出没的地方,早先这座庙简直就是一个贼巢,无论多么道行高深的人,也在此居住不下。自从隐仙观那位老道人来,强盗们知晓老道人会武艺,他们才不敢来搅;其后,这位慎修道人来此住持,他的铁棍打伤过几个贼人,就更把贼人吓破了胆,这座庙周围一里地内从那时就绝无贼踪。
可是在去岁,费伯绅在恶牛山之时,曾闻慎修道人的大名前来拜访,在庙中布施了一些香资,并在此下榻约半个月,与慎修道人联络得甚好。
费伯绅为人斯文儒雅,善谈吐,会应酬,又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作赋吟诗提笔立就,因此慎修对他也相当敬佩。
费伯绅走后月余,隐仙观的老道人又来到,师兄弟二人偶然就谈起了“诸葛高”之名,隐仙观老道士听了却不禁微笑。原来这位老道人久游南北,各地的各色人等他无不知晓,那个以书吏出身、结交盗匪、惯用阴谋的费伯绅,更是瞒不了他。费伯绅的历史他全知晓,遂就告诉了师弟,嘱此后不可再与该人接近,但费伯绅也就没有再来。
隐仙观的老道士既知费伯绅与恶牛山的盗贼相结识,又想要像度化徐继侠似的,把罗小虎也度化得叫他割断柔情放下宝刀,来做道士,所以才由北京把他打发了来。此庙距恶牛山很近,罗小虎若能在此长住,必有与费伯绅相见的机会。老道人之意虽愿罗小虎清修,但并不拦阻他报仇,且有意叫他快将此事结束,并借以剪除人间一个巨憝大恶。
罗小虎此时本是心灰意懒,慎修道士让给他两间偏殿,令他三个人居住。沙漠鼠跟花脸獾知道这附近有强盗,虽然若说起来,也是他们的同行,但却不是一条路上的,连黑话都不一样。他们恐怕人家欺生,自己人单势弱,惹出麻烦来挡不住,所以都不敢出这庙门,天天只跟着他们老爷,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罗小虎因日与慎修闲谈,就提到了费伯绅,他就不禁愤恨起来,向慎修说:“我家仇人的姓氏,我本来不甚知晓。二年之前,我的恩人高朗秋病故,在新疆且末城外有他自己立的碑文,上面就提到我家仇人的姓名,据说是姓贺。但后来,去年腊月我从新疆回来,路过山西漪氏县,在客店中遇着一伙河南客人,其中有两个是汝南的人,我就向他们询问杨家的仇人之事。他们说杨家仇人非只一个,除了姓贺的知府之外,还有个费什么绅。当时我没听清楚,再向他们问时,他们却用笑话岔开了。他们对这过去的一件惨事似是不愿多谈,且还有些顾忌,大概就是畏惧费某与绿林多有相识之故。如今道爷你所说的这老贼,必就是我的仇人!只是他既然改了名,诸葛高就是他,那我可听说此人现在京都了,可惜现在我已懒得再回那北京城了!”
于是罗小虎就赶紧派沙漠鼠重返京师,嘱他即速探明,帮助鲁君佩的那个诸葛高是否姓费;如果是姓费,那就叫他速去报告德少奶奶,以便报仇。
沙漠鼠走了,罗小虎依然意志颓唐,有时独自唱唱那首“天地冥冥降闵凶”的歌,就不住地欷歔感慨,且复自恨。因为他深深地明白,为什么自己偌大的汉子,一身的好武艺,唱了十几年的歌,却不能去报仇?他知道全是儿女私情累他成了这样!不是为玉娇龙的事,他就连刀都懒得摸;离开了玉娇龙,他的心神都不定。现在他已把玉娇龙的事情办完了,倒像是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希望全都断绝了似的,他整天觉得昏沉疲倦。
罗小虎在这里住着,没有人来扰他,他倒很是乐意;可是慎修道人要叫他束冠修行,他却不愿意干,因为他知道他绝修行不了,什么打坐、念经、炼丹等等的事儿,他绝干不下去。在他脑中时时浮现的就是新疆的大漠、草原,与玉娇龙的一夜温柔;前些日,隐仙观那一夜潇潇的风雨,在鲁宅临别时玉娇龙那种愁黯感泣的情景,他也一点不能忘记。所以他现在时常瞪着大眼睛发怔,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但是他的宝刀、弩箭永远不离开身,这一来是习惯了,二来也是知道这地方附近的强人多,他又多财,有宝刀,所以他不能不防备。
今天的事原是凑巧,他清晨起来出了庙,正在林中徘徊,拿弩箭射树上的喜鹊,以排遣心中的愁闷。不料就见林外有一匹马跑来,马上的那个老头子,他原来不认识,可是后面追的那个拿枪直向前面扎刺的马上的少妇,他却认出来是他的胞妹杨丽芳。在一阵惊愕之下,罗小虎就猜出这老头子必就是费伯绅,必是被杨丽芳追赶得无路可奔,才想投到这里,来求慎修道人相助。他就突发冷箭将费伯绅射下马去,然后才出了树林,兄妹相见。迨俞秀莲赶到,他又将这两位女客让进了观中的偏殿。那花脸獾在外面掩埋了费伯绅的尸身,就来给他们烧水献茶。
俞秀莲又问了罗小虎许多话,罗小虎却答得不多,只是提到了玉娇龙的时候,他就发出长声的叹息。杨丽芳跟他虽是亲兄妹,他见了丽芳,却极为拘束,低着脸,总觉无颜面对他的胞妹。丽芳倒是说:“哥哥,你把姓改回来,名字也换上一个,将来再谋一个出身好不好?我家跟邱侯爷家全可为你出力。不然,你可以到我干爹的镖店里去做个镖头?”罗小虎却摇头,不说话。杨丽芳又拭着泪,谈到嫁在正定姜三员外家为妾的姐姐丽英,他也不注意听似的,杨丽芳竟觉得她这个哥哥好像是个傻子。
杨丽芳跟俞秀莲在此歇了一会儿,史胖子就赶来了,说是请她们回到那庐舍去吃饭。他见了罗小虎,拍拍肩膀叫了声“虎爷”,说:“你老人家的心我都知道!当年李慕白犯过你这样的毛病,可是现在他已然好了。”俞秀莲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点儿红。
史胖子又说:“干脆!你老哥不如就在这儿出家吧,过些日我再叫猴儿手给你来做伴儿。好在像你们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必念经,刀还可以藏在袍袖里。”
俞秀莲见罗小虎的神态太是抑郁,史胖子这样跟他玩笑,恐怕他急躁起来;又兼杨丽芳见她的哥哥已成了这样,她也很是伤心,俞秀莲遂就说:“咱们走吧!现在的事情都已办完了,我们回到那里用一点饭,还得赶紧走呢。丽芳若在外面待的日子多了,也诸多不好!”又向罗小虎说:“再会吧!以后你如有什么困难的事,可以到巨鹿县雄远镖店去找我,我必能够帮你的忙。”杨丽芳又向他行礼辞别。史胖子拉拉他的胳臂,笑着说声:“再见!”罗小虎遂就把俞秀莲等三个人送出庙门。火热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但罗小虎的脸色依然是十分阴冷愁黯。
俞秀莲、杨丽芳、史胖子三人一同上了马,齐向罗小虎拱手,便一同挥鞭走去。他们过了山岭,回到那庐舍中,见孙正礼正跟那个被放了的小贼和那姓郭的妇人都在院中吃饭。那妇人也不像昨日那么泼辣了,她只是求俞秀莲饶命,并说:“我愿意跟您去做个老妈子,只求您别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