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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 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

到了玉宅大门前,就见高坡上搭有牌坊,飘着素白的绸子;门前停着素车白马,出入的人全都穿着孝衣。里面咚咚打着鼓,悲哀地奏着管乐,显出来一种惨黯凄凉,与两三月前这里小姐出嫁时的景况完全不同了。杨丽芳被仆妇搀着下了车,随着婆母往门里走,对此情景,心里也不禁感到难过,并想:回头我应当怎样对玉娇龙说出我哥哥罗小虎所嘱托之事呢?

当下,苍凉的鼓声、哀婉的乐器声把她们送进了里院。里院搭着过脊的高大席棚,四壁悬着蓝绒的幛子和白纸的挽联;这全是各位显官要员送来的,都用着“驾返瑶池”“福寿全归”等等的辞句。正中是灵台,有白布幔帐掩着,楠木棺椁前有三桌供菜和素花、白银五供等等。素烛高烧,香烟缭绕,白布幔帐里却传出一阵阵震人心弦的哭声。

杨丽芳随同婆母在灵前奠过了酒,行过了礼,就有穿着孝衣的女仆来搀扶她们。搀杨丽芳的是一个丫鬟,倒把杨丽芳吓了一跳!因为这丫鬟她认得,这正是所传随同玉娇龙外出,假作玉娇龙的太太的那个绣香。她不由得心说:她怎么回来啦?绣香却带点笑说:“德少奶奶您的病好了?

您请到屋里歇着吧!”德大奶奶瞧见她,神色也有些惊疑。

她们婆媳随同绣香进到白布幔帐里,这是三间正房,就是玉太太早先住的那房子。左边的里间是孝子宝恩、宝泽和孙男等在那里跪灵;右边里间却是女眷,有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孙女们,那受伤的蕙子却因伤转病,情形危殆,没在这屋里。在炕头上还坐着一个人,这人见了人来,也不知道起立。她是梳着少妇的旗髻,身穿粗布孝服,头上戴的是白银簪子、白银耳坠,并戴着一个孝箍儿;按照她穿的孝来看,就知道是亡人的亲女,本宅的姑奶奶了。

这玉娇龙,芳颜苍白、瘦削,可倒显出出眼睛是更大了;她一手放在红木的炕桌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绸子擦眼睛。德大奶奶同杨丽芳跟跪在褥垫上的两位奶奶,说了半天话,安慰了半天,玉娇龙依然不站起来,依然连眼皮都不抬。倒是绣香过去,低声说:“德宅太太、奶奶来啦,您见见吧!”玉娇龙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

德大奶奶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就少烦恼吧!老太太的年岁也到啦,儿女孙男都已成行,身后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往开了想吧!你的身体更要紧!”玉娇龙更是汪然流泪,情致颓废,连话都懒得说;别人劝她什么话,她只是点头。

绣香常伴着她,她的嫂嫂们又都在眼前,亲友中的女眷纷纷地出入。

杨丽芳在这里又是个小辈数,她的心里虽然存着话,而且还许是玉娇龙所急于愿听的话,但她绝没有机会能够说出,心里头觉得慌急万分。少时就被仆妇请到女客休息的屋内,这里有许多亲友,多半是梳着素头,穿着孝衣,喝着茶抽着烟,亲家鲁太太可是没有来。德大奶奶跟人叙了一些寒暄的话,杨丽芳是跟着几个同一辈数的女客们到另一间屋里闲谈去了。

这时屋外是男女客纷纷前来吊祭,临时支搭的经台上,乐器也开始响了,还有叮当叮当的钟鼓声、平缓的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和尚念过一遍经后,又是清细声音的女尼,再次则换了一番高昂激楚之声。杨丽芳跟几位年轻的奶奶都扒着玻璃窗往外偷看,见有九名道士,个个身披锦绣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宝剑,有的手托如意,钟磬齐鸣,经声齐唱,在灵前转了一周,又回到那支搭得很高的飘着素彩绸的经台上去了。接着又是番僧喇嘛,一个个戴着黄缎的冠,吹着一种一丈多长、声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着有圆桌面大小的皮鼓,吹着呜呜的海螺,念着像潮风鸣起一般的经咒。

院中男客纷纷往来,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红顶花翎纬帽的人多,可是没看见玉大人。只见鲁君佩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两个男仆搀着,他的口眼都有点歪斜,行动更是艰难,简直没人搀架着他就走不动了。因此许多人都在旁悄悄地谈论,原来玉、鲁两家前些日所闹的事情,几乎无人不晓,不过都在背地里抱怨玉娇龙,说:“要不是她,两家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鲁姑爷也不至于弄成个半身不遂,玉小姐蕙子也不至于叫强盗杀伤。玉大人不是为女儿的事,哪能丢官?哪能现在病得不能见客?连玉太太的死,还不是因为女儿的事太叫她伤心所致吗?”

忽然,邱少奶奶来到了,在灵前行过了礼,也去见了玉娇龙。然后又来到女客的屋里,同许多女客谈了一阵,就来找杨丽芳。她急急慌慌地把杨丽芳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你是几时回来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杨丽芳倒吓了一跳,脸一红,点点头说:“事情办完了!”又用极小的声儿说:“我是昨天才回来的。”邱少奶奶又问:“俞秀莲也回来了吗?”

杨丽芳说:“没有!俞姑姑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家里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巨鹿县去了。”

邱少奶奶点点头,转身要走,杨丽芳却叫了声:“邱婶母!”邱少奶奶又回身,杨丽芳赶紧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惊疑地悄声问说:“绣香她怎么又来到这儿啦?不是听说她跟着她们小姐出外了,没有下落吗?”

邱少奶奶低声告诉丽芳,说:“原来她们走出了很远,到了柳河村,住在一个姓祝的乡下人家里。那姓祝的家里的老太太,原来就是我们家里早先用过的那个祝妈,这个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见过她。玉娇龙把绣香安置在那儿,她就又出去胡闯去了;可是绣香在祝家等她小姐多日,也不见回来,她也不能往别处去。不知怎么着,最近李慕白忽然找到祝家去了,把她的小姐在鲁家又做了少奶奶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就求那祝妈的儿子把她送回北京,先到了我家里,我才知道她们在外边的一切事,这是前天的事情。现在那祝妈的儿子祝老头儿,还在我们家里住着,没走呢!

“绣香那丫头倒很有良心,她听说她们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赶紧回宅来吊祭、帮忙。她是昨天在我们家里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这儿的大少奶奶说好了,玉大少奶奶允许她回来,她今天一早才到的。办完了事之后,我想她们宅里的人对她一定有一番审问,可就不知道她是肯不肯实说了!反正,玉娇龙会飞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瞒不住人了,她跟罗小虎的事情也是尽都晓得了。

“听说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为病,可也是为那口气;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一位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大盗。现在罗小虎还是千万别在京城露面,许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给玉、鲁两家出气。还有,那陪房过去的丫头吟絮,现在病也好了,也会说话了,现在里院服侍蕙小姐的伤病;她可不敢再见玉娇龙,那天在洞房里玉娇龙是怎么用点穴把她点倒的,玉娇龙是怎样走的,她一句话也不肯对人说。

“你没看吗?今天来的这些女客,谁又敢跟玉娇龙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满意她,瞧不起她。将来她那两个哥哥一丁忧,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没有人再跟她家来往了。婆家虽然没休了她,她可也没有脸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怪可怜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多风光呀!多少人羡慕她妒忌她呀!现在别人可都称了心啦!”正说着,有别的女客走过来,邱少奶奶就立时止住了话头,杨丽芳便又过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宾,老老少少来得更多,经声乐器,一阵比一阵嘈杂,亲眷们的哭声愈惨。直到晚间“送圣”,到外面去焚烧了大批的纸扎楼库;有人见玉娇龙始终是在那儿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对任何人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天黑了,除了至亲,其余宾客如德大奶奶、杨丽芳和邱少奶奶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后,家属辞灵,哭声齐起。姑奶奶玉娇龙跪在灵前,哭得连断了两次气,都是被人点着了草纸熏救才活过来,但是她仍然半句话也不出口。

夜深,玉娇龙仍在她早先的闺阁之内寝居,这屋子的后窗户和那有着活板,早先在其中曾藏过宝剑、夜行衣、《九华拳剑全书》的木榻,叫她看了,都一阵阵的刺心。床的隔扇心上裱贴着的字画犹存,被银烛照着,字是笔力遒劲,画是清远秀丽,“意云轩主人”的图章,朱色如新。“意”

即是“忆”,“云”就是“半天云”,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云蹂躏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闺中安静的生活,破坏了她家庭的天伦之乐;但是那雄壮、伟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复缠绵有情的“云”,又使她绝忘不了。她不由躺在床上,伏在枕边,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这时有仆妇钱妈在旁伺候,钱妈是伺候玉太太的旧仆,向来极得亲信。玉太太临殁之时,曾嘱咐过玉娇龙说:“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严,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姑奶奶从那时起,泪就没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这九天之内她就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说话,谁劝她也不行,而这时她哭得更厉害。钱妈在旁忍不住地擦眼泪,真怕姑奶奶会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劝解,说:“姑奶奶您就免忧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您要是好好的,往开了去想,太太在西天如来我佛的座前听着经,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够瞑目,魂灵也得永远念记着家里。您是个知书识字的人,难道您还不晓得这点道理吗?”

钱妈的这一套话,连她自己都听熟了,向姑奶奶说了已不止一遍。但玉娇龙从未往耳里去听过,随便什么人用话来劝,也是宽解不了她的悲痛紧蹙欲碎的心弦。钱妈在旁是干着急,依然絮絮不断地劝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