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宅今晚防守得益为严密,各宿室中灯光毫无,院中却辉煌得如白昼一般。防守的人也加了,各个都身穿短衣、头盘辫发,看不出哪个是官人,哪个是特雇来的打手,刀枪棍棒、钩竿绳索,一切俱全。下人们都很早地就睡了觉,少爷、少奶奶好像根本就没在家,老爷鲁侍郎本来就有病不能下床,这些事他也管不了;只有鲁太太是连夜不睡觉,她是赌上气了,说:“我倒要看看邱广超他有什么能为?难道他真能放火烧了我这所宅子吗?”
鲁太太有个兄弟,本宅叫他为“黑舅老爷”,这家伙是个武举,有些力气和胆子。他拿着一口青龙偃月刀,指挥打手们,说:“只要有贼人来,就格杀勿论。要是捉住活的,就施刑问口供,非得把邱广超打趴下不可!”
有人说:“舅老爷!这件事跟邱广超没多大相干,其中的原因杂得很!最捣蛋的还是姓虎的那小子,他也不是专跟咱们,他是有贪图……其中的详情恐怕只有少奶奶一个人知道!”
黑舅老爷却说:“若没有邱广超给他们撑腰,他们谁也不敢,邱广超倚仗着世爵以为没人敢奈何他。你们想,他都肯派女将出马,来这儿捣蛋,小老妈儿动手就要打人,事先要没有主子的教唆她能敢?干脆,邱广超还不定跟这儿有什么臭事!这儿娶了个少奶奶,简直是娶了个搅家精!
君佩是执迷不悟,这要是我的家,我绝不能容留这祸害!”
在当院他们摆着两张桌子,桌上有茶有酒有点心,大家在前后院巡逻一回,就来这儿吃喝谈论。这初夏的时令,夜风儿阵阵吹起,他们倒都觉得优哉游哉。在后庭有三间屋子,宅中都叫它下房儿,丫鬟仆妇都在那里睡觉,现在那里戒备得特别严紧。院中两只风灯,一点钟之间黑舅老爷要带打手来这儿转三次。房上搁着个灯笼,有两人坐在瓦上,屁股底下垫着锣跟梆子;只要听见前院的更声一响,这两人就抬起屁股抄起梆锣来跟着敲。他们白天都睡足了觉,此时都很有精神,大睁着眼四下张望。但是他们还是有疏忽,此时刘泰保如同个刺猬,已由墙根过来。
刘泰保偷偷溜到下房门前,手一摸屋门,门就开了,他手里有拨门的家伙。一溜进屋,就闻得一股臭脚味,不知有多少丫鬟、老妈儿都在各铺板上睡觉。隔窗的灯光照得屋中一切清楚,他左边看看是四只小脚儿,右边看看是几团头发,呼噜呼噜的鼾声像是打着小闷雷,心说我的艳福倒不浅!
他看见北墙有一扇板门,知道里面必是玉娇龙隐藏的那个套间。他脚步特别轻,走到临近,刚要拿钢丝去拨门,忽听见身后的屋门微响;他疾忙蹲身,钻到铺板底下,不留神一只手按在了尿盆里,心说:好晦气!只见门缝并没怎么大开,一阵风儿似的就飘进来一个人。这人走得很快,脚步着地极轻,正从刘泰保的前面经过;刘泰保却看出来是一双黑绒的软底小鞋,心中吃了一惊。
这女人到套间的门前一拨,即走入;刘泰保探头往外一看,见那一闪的背影带有双刀,心说:好嘛!我们两口子费了很大的事,倒给她辟了路啦!不用说,一定是白天在家里,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形色,叫她看出来了,所以紧紧跟着我;我先进来的,她反倒抢了先。好!我倒要听听她跟玉娇龙是善说还是恶说?于是刘泰保爬出床铺来,蹲在套间的门缝前,侧耳向里偷听。
只听屋中大概是玉娇龙,问道:“外面还有谁?”刘泰保吓得几乎坐在了地下,疾忙抽出短刀,却听屋里的俞秀莲说:“是刘泰保!”声音很小,但玉娇龙却并不十分压声,她喳喳地说:“我已然不惹你们了,你们何苦还来逼我?非得逼得我倒行逆施吗?”刘泰保打了个冷战,心说:不好!要翻脸。
俞秀莲也像是很生气,说:“你混蛋!你不明好歹!五哥五嫂是关心你,怕你在此受委屈。咱们以前的事也不用提了,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可以帮助你。你玉娇龙受这欺辱,自愿忍气吞声,我还看不惯你给江湖丢人哩!你的身上没有伤不是?手脚还利落不是?快点跟我走!”就听玉娇龙嘿嘿一笑,接着又叹气,并听咕咚咚一阵脚步声,好像是俞秀莲拉她走,她却不肯走。
刘泰保怕她们立刻就相拉着出来,把自己撞着,就赶紧又往床底下去钻;不防太慌张,嘣的一声,头撞着了铺板。有个婆子惊醒了,问声:“怎么回事?陈姐姐!醒醒!你听听!”套间里全无声息。刘泰保在铺底下学了几声耗子叫,婆子就骂道:“这些耗子,也疯啦!明儿非得抱个猫来不可!”
此时外面的梆锣声梆梆梆梆铛铛铛交了四下,各处应合,这座房上更是敲得特别响,院中并有沉重的脚步声、大声的说话声。屋里的丫鬟仆妇大概全都醒了,有的娇声伸懒腰,有的低声骂着:“穷吵什么?”有的说:“我做了个梦!”又有人说:“你别压我的胳臂呀!”床板子咯吱吱地响,许多人都翻身,还有个丫鬟说:“臭虫咬,又不许点灯!”刘泰保在铺底下趴着,心说,可千万别点灯!
趴了一会儿,窗外的说话声没有了,铺上又发出许多鼾声,套间里却声音毫无。刘泰保刚要挪动挪动身子,好躲开旁边那太难闻的尿盆,忽然见有一人蹲着身向床底下拉他的胳臂;他吓了一跳,以为是俞秀莲叫他快走,就赶紧爬将出来。那人又拉了他一下,他仰面一看,不是俞秀莲,原来是玉娇龙!
玉娇龙翩然进到套间,门留了一道缝儿。刘泰保鼓起勇气,蹲着身走进套间;挺直了腿站起身来,就见窗上灯光很亮,俞秀莲已无踪影,只有一身绸缎的玉娇龙站在自己的面前,相离着很近,就像眼前栽了一棵牡丹似的,扑鼻的香。刘泰保心中从来没有过这样感觉,又惊又怕,外带有点儿销魂,就拱拱手,悄声说:“小姐!我来也是奉德五爷五奶奶之托!”
玉娇龙推他一把,说:“快从窗户逃走!不许再来!我在此是自己愿意!”刘泰保点头说:“是!遵命!”想了想,又回过来说:“可是罗小虎那位大爷我可拦不住他呀!”
玉娇龙叹了一口气,说:“随他便!刚才我已跟俞秀莲言明白了,不叫她再管。我在此随时可以走,谁也拦不住我,我并不怕谁,只是你们不要来搅我。早先的事全是我的错,以后我不再与你们作对,你们可也不必来缠我了!”
刘泰保说:“大家对您全是一番好意。”玉娇龙点头说:“无论是好意坏意,明天如再有人来,我可就要辖助这里的人跟他作敌,那时可别说我恩将仇报!”说着将窗户一推,原来这窗户早就动了。
刘泰保刚要往外跳,院中却有人大声笑着说:“快天亮了!天亮了好睡觉!”刘泰保赶紧又蹲在地下,仰脸向玉娇龙摆手,说:“这儿不妥当!
我还是从外屋抓空儿溜吧!”说着站起身来,向玉娇龙又一拱手,悄声说:“玉小姐!年前多次打搅,您不要我的命,就算是恩深德厚。可是我起先也不是成心跟您为难,是因为碧眼狐狸的事儿,又因为敝岳父。”
玉娇龙叹了口气,说:“我很对不住你的太太,用镖打死蔡九是我一生做过的唯一错事,将来我再设法弥补罪愆吧!”
刘泰保说:“其实也不要紧!两家既然交手,就难免死伤,再说我知道小姐绝不是存心要他的命。只是我刘泰保为这些事荒时废业、丢了名声,到现在简直无法在街面上混了。”玉娇龙说:“你可以向人说,我在你的手下服了输!”刘泰保笑说:“那谁信呀?我来的打算,就是……小姐可别生气,就还是为那口宝剑。小姐如今已成命妇,要那也无用,不如赏给我;我送还铁府,借此谋个差事。”
玉娇龙摇头说:“那可不行!李慕白来了我也不能够给他,将来还要用它。你快些走!我也没有许多话对你说,刚才我把话都对俞秀莲说尽了,就是求你们走!求你们以后别再来搅我们两家!”
刘泰保却嘻嘻一笑,把腰挺起来了,说:“小姐的话说到这里,我可倒要拿点搪啦!现在天快亮啦,我也懒得动啦,吃官司、挨打、丢脑袋,我早已置之度外。小姐早先写给铁贝勒的那半封信,我早托给我一个朋友拿着啦;只要我一死,他立刻就能去告衙状替我鸣冤。不是我耍无赖,就是贼来不能空手走,请您快把青冥剑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