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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令懿

汤药入口,如利剑直剖肠腹。她知道,是很烈的毒药,药性很快就会发作。

皇帝冷冷道:“带她走,别让她死在这里,污了朕的梅坞。”

嬿婉惨然微笑,紧握着手心,被李玉和进保搀扶着塞进了轿子。

梅坞又恢复了那种恍若深潭静水寂寂无声。从无人敢进来这打扰年迈的皇帝。满殿纷碎的梅花原样装点,催落了皇帝的泪,“如懿,如懿,朕曾经得到你的真心,也给过你真心,可是天人永隔,朕还是失去了你。朕还误会了你和凌云彻,一定很伤你的心…如懿…朕还能去哪里找一个真心对朕的人呢?”

四下里无声,前尘就影恍至心头。

轻拈纨扇的少女,身边有三五蝴蝶施施然展翅,围着她翩翩翻飞,她唇角一痕笑意相映,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含情相望。一握杏子红绫裙拢住了一袅一袅晴丝,韶光缓燃垂下,无数浅粉色樱花在她身后得纷纷烈烈。

那是荳蔻初成的青樱,盈盈等待着,少年皇子弘历,在她身边并肩相依。

夜幕笼罩了整个帝京,女子的胭脂香,宫阙的沉寂,昔日的温柔,一如皇帝对于往事的记忆,一同沉了下去。

药性发作得很厉害,嬿婉孤身一人卧在永寿宫的寝殿里。人人只道她去过了养心殿像皇帝问安,又悄然而回。因着心悸病,夜来伺候的唯有春婵,宫人们被远远打发到外头伺候,所以无人知晓寝殿内的情况。地上悉铺织金厚毯,其软如绵。燕婉如僵死之虫,全身抽蓄,头和足几乎接触,喉间发出不似人声的呻吟。五脏六腑被毒药腐蚀了一层又一层,从每一寸骨节,到每一个毛孔,都痛得不可遏制。

她只是急切地盼望着,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李玉并不肯走,想看着她的惨状,恭谨为首而立。他的眼底有幽深的恨意,“皇贵妃,奴才私心,想看着你药性发作,受尽苦楚。”他缓缓道来,“皇上选了牵机药,而非鹤顶红,就是不想你死得太痛快。奴才呢,就特意和江太医商议,调整了药性,你要受尽痛苦三个时辰后,待到天明时分,才会断了气息。”

嬿婉痛得卷缩成一团,看着身体机械班抽蓄,哑声道:“你好狠…”

明纸糊厚厚的,将窗外凛冽的北风隔绝得无声无息,庭院的树影不停摇动,在李玉身后头下斑驳摇移的阴影,应得他唇角的笑容森然可怖,“比起你对翊坤宫娘娘的手段,这实在不算什么。”他转头看看滴漏,“天快亮了,你的大限要到了。奴才先告辞。”

他退下,烛光涂红了窗纸,帷帘上簇簇艳红的花团,开得热烈至极。终其一生,那都是她喜欢的繁荣与热闹。

滴漏单调的响声慢慢蚕食着她最后的生命。嬿婉大口大口地吐出腔子里的血,眼见它们飞溅得老高,像是一颗不肯认命的心,死也要死在高枝上。架子上明黄的皇贵妃袍服笔挺地悬着,五彩的凤凰,丰艳的牡丹,盘旋成吉祥如意的口彩,那原本该是她完满的人生。

可这一刻,她什么也不求了。

嬿婉松开紧握的手心,露出一枚好宝石戒指。她忍着撕裂般的痛楚,颤巍巍将那枚戒指往手指上套。这个小小的动作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却也和来她生命最末的一息恬静,“云彻哥哥,我这一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只有你。你等我,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视线因着发作的毒性变得模糊不堪。嬿婉恍惚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恭女装束,欢快地奔向长街那一头等候的凌云彻。

嬿婉心头微甜,那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光。可惜那以后的自己,再未懂得珍惜。

那枚戒指在指尖轻轻发颤,被滑落的汗水滑下,骨碌碌滚了老远。嬿婉睁大了眼睛,却再无半分力气,去寻回那枚戒指。

她带着无限遗憾,停止了气息。

正月二十九的清晨时分,侍奉了嬿婉多年的春婵按照李玉留下的吩咐进去料理,然后发觉这位在翊坤宫后离世多年后纵横六宫的皇贵妃,全身僵成怪异可怖的姿势,断了气息。七窍间流下的乌黑血迹是意料之中。她在惊慌之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的手迅即抹去那些类似破绽的血痕。然后以悲伤的哭因告知众人,皇贵妃因为心悸之症遽然离世。

皇帝自然是悲伤逾常。令皇贵妃自宫女始,荣至皇贵妃,位同副后。更为皇帝生下四子二女,宠遇一生,足见恩幸之隆。皇帝伤心不已,丧仪格外隆重,又钦定追溢嬿婉“令懿”二字为封号,以皇贵妃之仪风光下葬,更将新成的水莲碧玺奉与她身侧,以托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