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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锁重门

如懿的舌尖一层层发木,“所以,你是为着太子之位,忌惮了永璂,也疏远了我?”

“皇额娘,我不能不怕,我只是一个庶子,哪怕养在您膝下,也比不得永璂。我也知道,永璂不如我幼时聪慧,可他毕竞是嫡子,皇额娘…”他眼中的火焰逐渐冷却,悲伤中含着无尽的怔忡与茫然,仿佛是迷路的孩童,“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皇额娘困在翔坤宫衣食不周,我也未曾尽力照拂,只敢送去香花与檀香,略表关怀,也向皇阿玛表示并无异议,支持皇额娘闭门思过。皇额娘,儿子是不孝,可儿子也知道,因为您的失宠落寞,永璂才不会和儿子有争锋之地。直到皇阿玛封儿子为亲王,儿子的心才放下,可是儿子无福…”

她的泪,滚烫地灼烧着脸庞,“永琪,你便为了这一时的忌惮,认为江与彬是皇额娘的人,所以宁可用别人也不用他,是么?”

他死死地盯着帐顶,重重地喘着气,“皇额娘,我并不是有心疏远您和永璂,我只是不敢完全相信,所以只好远着您。永璂是您的亲生子,您要扶持他为太子,要我辅佐也是人之常情。儿子也是不得已…”他的面上闪过一这惊惧,“儿子自小在宫里长大,许多事便是没有亲眼见过,也多少有些明白,孝贤皇后的永琏与永琮死得不明不白,三哥永璋无缘无故便不得皇阿玛宠爱,四哥的野心,九弟十弟的英名早夭,还有五妹璟兕,皇额娘,为了储位,为了宝鼎龙座,儿子不能不防…”

他的手渐渐凉下去,像冬雪触尽后的冰凉,即将消弭在初春的黄昏。榻前供着十数火盆,三月初的天气,还是寒浸浸的。盆中小小的火苗,一簇簇跳跃着,如幽蓝阴魅的舌,舔蚀不定,晃出一团团暗红的光晕,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那种冷,从骨缝里咝咝冒着,难以抵御。

如懿捧着他的脸,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永琪,你思虑得太多了。你是皇上的长子,又文武双全。本朝有立贤不立嫡之说,永璂更是年幼,如何能与你相较?你若能安安心心,何至于今日…”永琪攀着如懿的手臂,如幼时一般依偎着她,“皇额娘,儿子错了,儿子不该疑忌您要扶十二弟为太子,疏远了您。儿子这段日子病着,总想起昔日在皇额娘膝下的日子,过得安心,踏实。”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微弱下去,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终至令人惶恐的平静

窗外,满眼新绿,染遍林梢。而怀中年轻的生命,已然停止了呼吸。

她静静地抱着永琪,浑然不觉得室中浑浊难忍的气息在遂渐淡去,就如怀中的身体,在逐渐变轻。

那是生命,在缓缓剥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昏的夕阳如溶了的血水,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余晖斜斜地照进内室,勾勒着花梨木床架上一痕一痕缨络的影子,床棱与顶架上的雕花都是用金粉一笔笔描成的,是花正好月正圆和合长久的故事,燕是双飞燕,人是照花人。一花一叶,—蝶一莺,花香脉脉,碧枝如丝,在微光里像浮涌的金浪,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别过头,才见皇帝站在琉璃帘内,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的身后是廊下一排轻红纸灯,不过很快,都要被换成素白了。

皇帝眉头紧蹙,脸上全然是萧瑟的哀恸,双手轻轻顫抖。

如懿乍见他,还来不及起身,泪已落下,“皇上,永琪没了。”

皇帝的身形是僵死的,一点一点挪进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永琪临终的话,朕听见了。”他忽然盯住她,扬起手中一柄打开的湘妃竹洒金折扇,狠狠从她的耳畔直劈到了顴上,“这是朕最后一次打你。”

那折扇原是消暑用的东西,玲瑰小巧一把,皇帝常自携在身边,自取清凉。此刻他落手极重,来得又急又狠,居然连洒金扇面都刮破了几折。如懿倒伏在地上,听得有无数细虫在她头颅里死命扎着,耳边嗡嗡乱响,颊上只是发木。她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盯着他微白的双鬓,呵,那颜色,像极了除夕夜中纷碎的落雪,像未亡人眼睛,淡白,死沉。她老了,他也老了,都经不得这样沉重的伤痛,而且,是最优秀的孩子。

足有一年不见了呵。

这样慌促的相遇,脸颊上剧烈的肿痛,他却连用手打她亦不肯。她却在依稀的茫然中辨别着他的样子。她清楚地记得,脑海里的,那最后一次相见时,他的模样。他有一点点老,虽然才一年,衰老却如黄昏的阴翳,不可抗拒地到来。

她一直以为,那样的僬悴支离,是她一个人的事。却不想,他也在经历。

真的,真的很想忘记。可在佛音的静谧里,才发觉刻意地忘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些藏在波澜不惊的浮沉往事之下的,一阕诗词,一种声音。清晨的白露,红樱的绽放,细枝末节,零碎琐屑,都会在对着他的时候汹涌而出。

迎来的,却是迎面两掌。

她的错处,大概是数不胜数。所以并不辩白,只是定定望住他,一双眼眸格外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