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睁开眼,借着餐桌上方朦胧的光线,他看堂哥和蒋政交谈的面孔。
“其实我有时候也忘了。”他说。
小小儿童,为了讨好自己的父母,为了得到家人给予的“爱”,不是没努力过。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只要下次分数再考高一点,只要认认真真学习数学,爸爸妈妈就会爱他了,而不再总是反复无常,丢给他一两句敷衍的表扬,就将他推回房间里。
蒋峤西的小侄子坐在妈妈和蒋政爷爷中间,正用勺子吃爷爷夹给他的咕咾肉。蒋政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抬头笑道:“樱桃这个做饭的手艺,深得娟子的真传。”他又看蒋峤西:“你小子,有福气啊!”
堂哥和堂嫂也在对面笑,也夸樱桃菜做得实在好。堂嫂说,樱桃妹妹大学时候去香港,在她家就做过一次菜了,很好吃的。
林樱桃的手垂在身边,被蒋峤西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慢慢的十指相扣那么攥起来。她转头望他。
饭吃到八点多,在座的除了蒋峤西,多多少少都喝了点酒了,难免动情,语调绵软,带着些醉意。
“阿叔啊,樱桃啊,”堂哥坐在对面,他眼眸湿亮的,“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对你们说一声,抱歉。”
他的手扶着轮椅的扶手,身体向前倾,似乎想站起来。
蒋政一把按住他,让他坐回去了。
“说什么啊。”
林樱桃看着他们,又看身旁的蒋峤西。
“有一段时间,我是很清醒的,”堂哥摇头道,他的手在耳朵边张开了,“我可以看,可以听,但动不了,也不能说话。我好像被困在我这具,这具废掉了的身体里,也不知道哪天,自己的意识就会消失。”
蒋峤西望着他。
“我自己的家庭被我拖累,”堂哥说,“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但峤西,他不应该被我牵连……从他小的时候我就期望,他能够,成为一个数学家也好,任何他想从事的职业,只要他觉得好,觉得快乐,能够尽情施展他的才华……而不是,天天打工,为一个没有下半生的人,跑去当什么家教,耗在医院做护工,太,太不值得……”
“若诚……”蒋政在旁边叹息一声,握他的手。
“你这不是又有下半生了吗。”蒋峤西从对面说。
蒋若诚也抬眼看他。
“要是再没有,”他说,又看身边的太太,“我还要把你们拖累到什么时候?”
蒋峤西忽然冷笑一声。
“那时候樱桃都去找我了,”他故作冷酷无情道,“你想拖也拖累不了我太久。”
堂嫂说,若诚刚出事那段时间,全家人都在忙,没顾及到峤西的事,当时只觉得峤西再过几个月就到伯克利去念书了,当时堂嫂还庆幸,起码还有个堂弟关心若诚,能帮上几个月的忙。谁知道峤西不声不响就此留在了香港,七年都没走。
蒋若诚吃完了饭,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他握住手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蒋峤西站在门边瞧着,检查似的。
“我走得怎么样?”蒋若诚回头问。
“我的家怎么样?”蒋峤西看他,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