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知道他是对的,他阿爹也是对的,可我还是过不去这个坎。我打小就没有父亲,十岁上头,母亲临终把我交托到了谈家,我才知道我原是有父亲的,还是那样一个威风凛凛的父亲。他认了我当干女儿,我虽也委屈,可我也很快活。我知道阿爹是惧怕夫人的,他不敢认我,因夫人不欢喜我。没有一个女人会欢天喜地的去接受丈夫和别的女人在外面生养的孩子。我不怪阿爹,也不怪夫人,那是我的命,没有谁好怪的。
可我不能不怪梁绍。我那样希望他带给我一个好的生活,一个不必再受别人白眼和委屈的生活,他却骗了我。
梁家的老爷不欢喜我,梁家的小女儿也不欢喜我,他们表面对我客客气气,可我知道他们心里是瞧不起我的。
我进家门的时候,是一副金首饰,一枚钻石戒指,玉手镯一对和一盒金叶子。六少爷梁棣和一个来路不明的戏子结婚,比我还多了一对银手镯和碧玉发簪。梁七还笑着说,两个嫂嫂都是一样的,进了梁家的门,都不好受委屈的。
她是摆到明面上来给我难堪了。我知道的,他们看不上嗜赌的梁绍,也看不上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谈家小姐。他们背后说我,说我和梁绍一样,只知道赌钱,不是一家门,不进一家门,我都知道。
我越发起了狠劲,要赌给他们看。最好把梁家的老宅也给输没了,这才好呢!
我在这个家里像是困在牢笼里的麻雀,看着外面是个金框,可它却是一个牢笼。
梁太太从不过问我们小辈的事情,我也乐得逍遥,梁绍玩梁绍的,我玩我的。像是要比赛一样,我们两个疯狂的在牌桌上斗着,要看看谁比谁赌得更混。
那时,梁老爷还在世,梁老爷是梁家的顶梁柱,在政商两界都很吃得开。哪怕我和梁绍一夜挥洒上万,也不怕梁家的屋脊掉下来。
可后来出了一桩事情,梁老爷被日本人击杀在了火车上,这天一下子就塌了,梁绍处理了梁老爷的丧事,一下像是失了主心骨,昏天昏地只会在赌场里打滚。太太被梁棣夫妻风言风语的暗示着,狠狠心肠叫我们分了家。
她还是牵挂着梁绍的,梁绍虽不是她亲生,也是一手带大,她还想着梁绍会回头,把梁家的公司交到了梁绍手里。她是希望看到梁家再崛起的罢。可她终究还是没有看到。
后来,后来太太也死了,梁家是真的散了。
梁七为了支撑家门,也为了遵从父母的遗志,嫁去了沪上。
我那时,也有兔死狐悲的恐惧。谈家看到梁家倒了,没有几天,全家迁到了香港去。走的时候,阿爹和宛宛小姐过来看我,送了我一张十万块钱的汇签。阿爹说,他不能照看我了,要我原谅他。
我哭着求他带我一起走,我回去还给宛宛做丫头,我伺候他到老。
那是我第一遭见到他掉眼泪,他摸着我的头说,他这辈子对不起我娘,也要对不起我了。
他还是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浙江。
我又成了没家,没亲人的孤儿。从寄居在谈家屋檐下,变成了寄居在梁家屋檐下。丈夫不像丈夫,妯娌不像妯娌,姑嫂不像姑嫂。
我每天都憋着一股气,要找一个吵一架才肯好过一点。梁七在家里的时候,我找她的错处,她失了父母,不再像和以前一样,轻易的就被我挑得搓火,和我闹。她变得忍让,变得沉默,她是为了她的兄长,为了梁绍。我知道。
她出嫁之后,我就找白仙儿的错处,那个唱戏出名,跑去演电影的戏子,一副电影明星的派头,装得上流名媛,温柔心善,只有我知道她,什么电影明星,不过是装了一肚子坏水的下贱种子。
梁太太会上吊自杀,还不是因她说了那句,少时夫妻老来伴,一个人孤零零,还不如一齐上路热闹。
还和梁太太说,梁娉那样的倔脾气,没有一点激烈的手段,是不肯心甘情愿出嫁的。要梁太太做好梁娉又闹一场的准备。说这一遭梁娉不肯嫁,以梁七小姐和人私奔的新闻,这辈子都要危险了。
亏梁七还一直拿她当好人,当初一力促成了她和梁棣的婚事。她心里有多阴暗,只有我知道。
可我知道又能怎样办,谁肯信我?谁又肯和我站在一块?大家都散了才好,都散了,死了,这个家也就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