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曙定定的望着她,道:“我很高兴。”
滔滔儿摆出小女儿家憨憨的神态,嗔笑道:“看见我累,你不快点病愈来帮我,还高兴!”她嘟着小嘴儿,娇俏不已。在朝堂之上,她向来稳重肃穆,也能唬住许多怀有异心的朝臣。此时这般模样,若是让大臣们瞧见,只怕眼珠子都会惊得掉下来。
赵曙眼角泛起浅浅皱纹,柔声笑道:“真的,我很高兴。滔滔儿,你长大了,往后即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定能好好的照顾自己,我也就放心了。”
滔滔儿皱了眉,斥道:“说什么鬼话,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长大,我要你一辈子都为我操心!”他病重已久,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起先还只是咳嗽,后来是咳血,接着要人搀扶着才能走路,到如今,已经完全不能下榻。她的忧虑,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埋下了,只是不肯在人前表露,那样隐藏的,为了骗别人也为了骗自己。
赵曙道:“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喉口处忽而一阵腥味袭来,他剧烈猛咳,那样撕心裂肺的,似乎要将肝胆肺全部都要咳出来一样。她眼中噙着眼泪,趁他俯身时,悄然抹去,又装出明艳的模样,一面帮他抚背顺气,一面笑道:“有什么可是不可是,反正我说的话,你若是敢驳,我可要打人的。”
好不容易才停歇,他已经累得连喘息的力气也无,只得歪在滔滔怀里,低声道:“那年在父亲的书房里,我跟他说,就算是老了,也绝不会让自己比你先死,我会将你安葬好,再随你而去...”滔滔儿隐约猜到什么,心中大恸,眼泪禁不住双流,哽咽道:“十三,求你,不要说了。”
赵曙拼劲全身气力才抬起手抚在她的脸上,轻轻的拭去她的眼泪,道:“你别哭,听我把话说完。”顿了顿,喘了口气,方道:“我还说,我赵曙这辈子,绝不会让高滔滔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世上。”他的眼角闪出泪花,划过高挺的鼻梁,落在滔滔儿的肩膀上,几乎微不可闻道:“可是我做不到了,滔滔儿,我做不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滔滔儿紧紧的抱住他,道:“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只想你好好的,为我操心,为我抹泪。”放在她脸上手越来越吃力,他神思开始恍惚,虽然是那样的留恋这个世界,那样的留恋眼前的小妻子,可是这一刻还是来了。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样轻那样轻,就像是轻轻的抚摸了一下,他拼劲最后的力气,气若游丝道:“还记得那年我去泰州赈灾么?那是我唯一一次离开你。如今,你尽当我是去了远处罢。”顿了顿,又道:“滔滔儿,我爱你。”滔滔儿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泣声道:“不要说了,十三,不要说了好不好。”
赵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将脸往她的脖颈里挤了挤,闻见她身上的清香味道,丝丝缕缕的钻进鼻中,就像小时候那般,能让他心静安宁,好似能忘却一切的烦忧。
耳边尽是小时候滔滔儿吵吵闹闹的叫喊声,她趾高气昂道:“死十三,你过来。”她拉住他的衣袖:“臭十三,我不许你走。”她捂着双耳,口是心非道:“我不爱你,我才不爱你!”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旧时高府蜿蜒而悠深得长廊里,她绾着双髻,身后满是花枝横斜,她朝自己摆手,道:“你明儿早些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广文馆看蹴鞠赛。”她的笑靥那样好看,她的声音那样欢快。
他好想再看她一眼,可是眼皮像是被黏合在了一处,怎么用力也撑不开。他张了张嘴,低声而悠长道:“滔滔儿,我爱你...”
滔滔儿圈着他的身体,道:“我也爱你,十三,真心真意的,永生永世的只爱你。”那一刻,放在她脸上的手悚然垂下。那是她从小牵到大的手,是拥着她入睡的手,是为她抹过无数次眼泪的手。可是现在,那只刚劲有力为她抵挡世上一切烦忧的手,竟然虚弱的、如飘零的落叶似的,甩在自己眼前。天地好像崩塌了,碎成一块一块,惶恐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心上的肉连血带皮的撕下来,痛得让她恨不得即刻随他而去。
她将他攒在怀里,嚎啕大哭,气噎息堵。
这世上所有的快乐与不快乐,幸福与不幸福,都烟消云散。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是高滔滔,而是高太后。对她而言,她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死亡的到来。
至少,她的尸骨能和他埋在一起。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至公主府邸,方平正与糯米团子在老公主面前说笑承欢,乍然听闻,只觉身上似被狠狠剐去了一块血肉,麻木的起了身,满脑子都在想,肯定是自己弄错了,昨天去宫里瞧他时,他还和自己说起往昔在太乙学堂的旧事,那样言笑晏晏,半点也不像行将就木之人。他颠颠撞撞往外走,起先糯米团子和他说话,他还能回两句,待行至门廊处,发现府里的小厮正在往梁房上批白纱,挂白灯笼。顿时,喉口像是被绳子勒紧了,如窒息一般,双腿无力,跌倒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糯米团子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模样,他的眼神悲怆而绝望,豆大的眼泪滚滚而落,无声的涌满了脸,被阳光一照,就能折射出光来。他甚至将脸埋在泥土里,双肩抖动,很久很久,才嗬的大哭起来。
(其实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