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一段尘封的往事了。
且不说那甄家败落之前,甄宝玉与苏紫陌二人如何互有情意;且不说甄家与苏家为亲上结亲,已经谈及二人婚嫁。且说甄家败后,甄老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甄宝玉偷梁换柱弄了出去。只是甄宝玉从小娇生惯养,自此流落在外,日子也不好过,整日东躲西藏,担惊受怕。
后来他辗转寻到苏家,苏家却也已败落,二老本就因被甄家连累,心内怨愤不已,如今见着甄宝玉,自然更无好脸色,恨不得眼不见心为静。而甄宝玉又无日不思念家人,心内极恨自己无力拯救甄家老小,长恨短叹;又觉甄家并无大错,只是世道歪斜,受小人所害;又觉苏家十分势利,也算是自己的表姨父姨母,从前甄家未败前对自己何其客气,如今却如此冷嘲热讽,恨不能一脚踢开……因常常念念有词,诽僧谤道的。
唯苏紫陌,时常宽慰宝玉,见其愤世嫉俗,便劝道:“如今再责备他人,也是无益。不如考取功名,今后入了朝堂,也可为甄家翻案。”甄宝玉却是摇头,怅然不知所措,心内反觉苏妹妹如今也变得世俗起来,不如从前那样飘逸脱俗了。
甄宝玉在苏家住了一段时日,因是日日冷眼,夜夜难安,和苏紫陌的婚约,也变作空谈一场。那甄宝玉虽说到了如此田地,仍是个有气性的,故而一气之下离了甄家。临去前,已将打算告知了紫陌。本想带紫陌一同离家,寻个避世的地方隐居,却因紫陌不舍家人,难顾两头,心伤之下便说要在家内多留些时日,再作打算。故两人约定了,一月后,在竹林那杆刻有石楠花的翠竹下,再会面。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一月间,一件事,便改变了两人的一生。那日苏紫陌独自一人走入竹林,默默抚上那竹上刻着的石楠花,心内感伤不已。此情此景却正巧被穿过竹林入村买酒的慕容坤瞧见,霎时惊为天人。那慕容坤便向苏紫陌问话,见此女子甚是冷淡清高,更是升起了霸占之心,故派人打听她家住何处,家有何人,一清二楚后,第二日便派人送了聘礼,要迎娶苏紫陌入府。
苏家父母虽说诧异,但见聘礼非凡,便明了此人富贵异常,本也过不惯这寒酸日子,如今有望翻身,如何不高兴。只苦了苏紫陌,不论如何反对,父母仍是不依,只说让她死了跟着甄宝玉的心,安心嫁人。
慕容家迎娶的那日,正好是苏紫陌与甄宝玉约定会面的那日。那苏紫陌眼见逃离无望,眼含绝望,上了花轿。那轿帘一关,轿外的人哪里想到,轿内轿外,从此阴阳相隔。
那甄宝玉当晚潜入竹林,却是苦苦等了一夜,也不见苏紫陌人影。待得天亮,因怕村民发现,又不敢多作逗留,便又悄悄来至苏家门前,本想偷偷一望,却见苏家父母在内捶胸顿足,哭得肝肠寸断。甄宝玉心下巨震,原来,心心念念的好妹妹,竟已香消玉殒!在外听了几句,渐渐明白,竟是因着逼她嫁人,她心中不愿,又无法违背父母意愿,方吞金而逝。甄宝玉一时只觉气血翻滚,冲进去和苏家父母理论,狠骂二人不配为人父母。那二位做父母的,也无力回骂,只守着灵堂泪如雨下。
甄宝玉颤颤揭起裘单,见苏妹妹双目紧闭,面色如生,遂跪下将她抱起,痛彻心扉之下痛哭失声。佳人已逝,不论如何都是于事无补。那苏家父母如今只想叶落归根,无奈下只得将紫陌化作烟灰,装入玉盒,带回了家乡。
“只剩这宝玉孩子,独自在后山山谷为紫陌立了一个衣冠冢,日日坐在冢前喃喃自语,渐渐便变得疯疯癫癫,再后来,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因他在这村子里住的时日少,又是深居简出,村民们本就不大认得,待他疯癫之后,又是蓬头垢面,更是无人知道他是何人。只因他常去醉仙居讨酒喝,大家只当他是个寻常叫花子,有那好心的,便施舍一些酒菜与他。”肖婆婆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叹,“我不常出门,极少见到他。且他如今,恐也不认得我了。”
“我去那山谷下花海内竹舍处,竹舍主人像是认得他的。不知他们有何渊源。”黛玉说道。
“那竹舍主人姓穆,好似因几十年前一件事,从此避世。他门前那花阵,可是无人能入的,你竟进去了,也是能人。”肖婆婆说道。
“不瞒婆婆,其实雪灵的前主便是那竹舍主人,但不知为何,他竟弃它不要,我才将它收留了来。”黛玉说话时,怀内的雪灵正不安地扭动。黛玉轻轻拍了它几下,它方安静了些。
“有许多前尘往事,我们不知晓呢。”肖婆婆叹道。
“人世间,总有许多无奈事。”黛玉亦叹了一声,又道,“多谢婆婆告知。我要去客栈了,也不知甄宝玉是否醒来,我得过去瞧瞧。”
肖婆婆也站起身来,道:“我也去看看那孩子。”
已是夕阳西下,霞光照在二人身上,地上便映出两道长长的身影,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