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陈渠珍看着杯盘狼藉的桌面,显得有些疲惫。
“很久以前,一个少年因为家乡饥荒,爹娘无力抚养,便独自离家投了军队。军营之中虽然苦了些,但总算,是能够吃得饱,穿得暖了。但是好景不长,少年虽然很喜欢军营之中的生活,但是退伍的年龄还是到了,军队不养闲人,少年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也没有立过战功,再有几个月便只能拿着几两军队抚恤离开。”
“必须立下功劳才行。于是少年主动向长官请缨,要求前往有叛贼作乱的藏北道。藏北道地处高原,高原作战本来对这些内地士兵就极为不利,往往还没有与敌兵相接就头晕呕吐不止。所以藏北道的求援被一拖再拖。”
“局势不容乐观,朝廷最终决定让这个军队出身的少年人带着一干死囚组成一支临时军队,如果真能将叛乱镇压下去,死囚可人人免死,少年也能借此获得官身,一步登天。”
“这支军队从陇右出发,沿着贺兰山脉,经西海入藏区。一路所见险峻瑰奇,令人叹为观止,在山顶大声说话便会引起天怒,降下雪雹,凡此神异数不胜数。到达藏北道的时候,因为高原环境而死亡的同袍就已经有二十多个。”
“这支军队甫一进入藏北道,还来不及适应高原气候,便投入了激烈的战斗之中。叛军不是什么敌对势力,其实就是藏区的百姓,暴民造反,祸乱朝廷。死囚组成的军队虽然战斗毫无章法,但是战斗意志却很坚定,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人为了活下去与藏区那些为了活下去的人战斗了很久,基本上就是厮杀纠缠,来回割据,往往围绕一个粮仓便要反复争夺较量十余次。”
“叛乱终究被镇压下去了,带领着这支囚犯组成的军队的少年成为了英雄,被当地豪强宴请。宴席之上,见一个藏族女子骑马射箭,颇为健壮,虽无中原女子婉转之美,却另有一番强悍风情,便多看了两眼。当地土司看见了少年的这幅模样,表示今晚这个女子便是少年的女人了。”
“少年原以为这不过是土司的一个玩笑而已,并没有当真。喝完酒回到帐篷之后,却发现那个女子穿着藏族最盛大隆重的服装等候。原来女子名为西原,是土司的女儿。如果将女子送回去,她必然没有办法再见人了,于是少年便将错就错与女子成了婚。”
“要班师回朝的时候,囚徒内部却发生了叛乱,一些死囚认为朝廷在利用他们,根本不可能赦免他们的罪,索性留在藏区,天高皇帝远,还能留得性命活下去。但是少年坚持要回朝,所有人都险些忘了,成为将军的少年与这支死囚军队当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于是少年便只带着十余个忠心的亲兵决定返程,西原却坚持要与他一起回中原。”
“返程没有来时那么顺利,在雪山草原之间,向导意外身死,天降暴雪,来路早已无法辨别,众人被困在了高原之上。更要命的是,粮食补给是有限的。少年患上了重病,若非西原在旁悉心照料,恐怕便要一命呜呼。这些亲兵也萌生了异心,在生存面前,忠心也是十分脆弱的一样东西。有人提议,要扔下少年将军,否则粮食不够吃,也会将大家的行程大大延误。”
“西原十分坚定地表示绝对不会扔下一个人,这支军队还需要这个熟悉藏区的女人,在明面上同意了西原的话,但是暗地当中小动作不断,总是想要将少年折磨死。西原不敢让矛盾全面爆发,只能一刻不懈地持枪在旁护卫。那个勇敢,坚强的女人,还没有好好享受做新娘子的欢快,便得独自面对这些野兽。”
“真正的野兽在暴风雪之中出现了,狼群出现,叼走了两个士兵,众人的意志终于崩溃,残酷的丛林法则从这一刻没有差别地降临到了所有人头上。有人再次提议抛下少年,赶紧离开,西原直接开枪将提议之人杀了。”
“上天终究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摆脱狼群之后,终于放晴,凭借西原的带路,众人终于走出了藏北高原。回到了人的社会之后,那几个亲兵也迅速离去了,即使少年说了不会追究他们,但是人性之恶暴露出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他们与少年之间不可能再有缓和的余地。陪在少年身边的,仍然只有西原。”
“经历过患难之后,少年从心底里认可了这个藏族妻子,准备回军队复命之后,便带着妻子和荣誉回家乡,重新操办一次轰轰烈烈的婚礼。每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心中所想皆是锦衣还乡。可是西原却病倒了,水土不服和雪原酷寒导致的伤寒,能治愈,但是却很麻烦。”
“祸不单行的是,少年也被捕入狱了,逮捕他的人,正是他的上司,当初给他承诺平定藏北叛乱便给他授爵的人。这不是多么复杂的斗争阴谋,其实就是那个家伙想要冒领少年的军功而已……”
“但是少年仍然放心不下病重的西原,他从牢中逃了出来,只为了见西原一面,告诉西原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要荣誉不要爵位了,只要带着西原离开治病就好。”
“可是当他回到西原落脚的客栈的时候,西原已经断气了,她不是死于疾病。少年看到西原的时候,西原浑身被泼满了狗血,很多石块扔在屋中……”陈渠珍哽咽着,似乎那些石头都堵在了他的喉咙里,“她……西原……西原什么都没有做错呀……”两行浊泪从陈渠珍满是皱纹的眼角淌出,“她是我发妻呀,虽然她长得不好看,虽然她穿得不一样,但……凭什么这些人可以随随便便就把她给打死呢?”陈渠珍咆哮出声,“凭什么?”
陈渠珍问了很多遍,开始是在问郑万厦,后来是在仰天咆哮,似在控诉这苍天的不公。
“我抱着西原的尸体,枯坐了三天三夜,将她掩埋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原因——因为狭隘,因为偏见,因为愚蠢,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漠视痛苦。”陈渠珍情绪平静了下来,但是郑万厦却感觉这种平静更加可怕。
“感受痛楚,思考痛楚,接受痛楚,知晓痛楚,我无法忘记西原的痛楚,让世界感受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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