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夜:夜空中最亮的两颗星(下)
《唯有再见才是人生》
全世界的人们,一方面在追求自由,一方面又在制造各种规则,有些人自由地制造规则,有的人在规则下编造自由的幻觉。我好像已经忘了我在谁的身边,我感觉不到这已成惯例的自由,还是这已不是你当初的许诺。
我们如果认识了一千年,或许会有足够的时间,把各种不好的习惯改掉,把各种纵容考虑清楚,把彼此的周期记牢,或许能精确计算出什么时候该献上那贴心的微笑,把相处打发时间变成一篇长长的优雅从容的日程表。
这也是自由。然而已没有自由。
我时常在想,我的生活已经漂浮了起来,早晨阳光在眼中失去自持的时候,空气中漂浮的都是谁的生活,他们都沾染了怎样的气息。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我还是一直在问,一直不断地失去控制,一颗一颗地,拒绝了回转的可能。
上京在降温,夏天好像又远了,好像我的第二天永远不会到来了。怎么办呢,我的听力模糊成一排没有起伏的白噪声,这一切都不是在一夜之间消失又出现的,我该怎么办呢。
然而已没有自由,已没有可以让我投身倾注一切毫不分神的事情了,我处于白色的黑暗中心,这是一个中心,这是一个岛,有什么正在聚集,某事呼之欲出,即将席卷而来,世界的毁灭霎那之间也不是不可理解的,在我们都已对计量得失毫无兴趣之后。
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找不到出路,一千年是这样过去的,地球的进化史那漫长的白垩色的时间轨迹上漫不经心的策动之力,进化毫无先兆的残忍的动机,都是为了一场华丽的终结。
等待了一千年,也只是为了听你说一句再见......
(一)
三年后,为了维持生计,我来到上海成为了一名教书先生。虽然时间一天天流走,但我对于日本人的仇恨却深藏心底,从未消却。在这里,我一边教书,一边在暗地里参加关于反日的宣传活动。我心里始终坚信,总有一天,日本人必将战败,而翠翠也会沉冤昭雪。
所谓正义有可能迟到,但必将到来。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遭受8年战争磨难的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日本刚刚战败后,大街上到处充斥着带伤的大兵,而原本还保持着胜利者姿态的得意洋洋的日本兵,此时却完全换了另一副嘴脸,他们的脸上堆砌着宛如化了妆般而刻意修饰的笑容,正忙着四处招揽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客人好兜卖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但是他们生硬的面容下却掩盖不了他们因为战败而心有不甘,愤愤不平的心情,仿佛一只被击伤了的藏在绿草丛中的小老鼠,虽然已经没有了多少力量,但冷不防还会跳出来咬你一口。
战争刚刚结束后,依然是百般萧条,即便是明媚的阳光中,也透露着几丝晦暗的俋郁。我刚从书房教书回来,在门口看着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禁百感交集。正当我转身走向二楼的时候,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却匆匆忙忙地向我走了过来。我短暂地打量了一下她,只见她的头发漆黑,云髻盘鸦,光洁莹润,垂下的几根发丝,次第同丰腴、雪白的颈项融合一体,一直飘散于穿着红色带白点和服的浑圆的香肩之上,整个身子小巧玲珑,姿势端正。如果不是那双带着焦急之色而欲滴出水的眼睛,我几乎以为她的脸庞就是整个夏天。
“先生,求您救救我,让我在这里躲避一会儿好吗?”见我回过头来,她用一嘴流利的中文急切地向我说道。
“妈的,那个日本小贱人朝哪里跑了,抓住之后,可得让爷几个好好爽一下啊!”我正欲搭话却听得从不远处传来几声粗鄙的声音。想来必定是抓她的人,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不知为何,看到她的眼神后,我却丧失了拒绝的勇气,终究还是把她带回来藏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我看到从巷口处走来了三个带伤的国民党残兵,他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但是周遭的一切都平淡如常,在搜寻无果之下,他们无何奈何地带着不甘朝远处走去了。
国民党士兵走后,我把和服女子叫了出来。
“已经没事了,你走吧。”
“先生,我叫须贺苍子,非常感谢您救了我。“
“没事,你走吧。”我依然以一副冷淡的面容答道。
”先生,您是好人,可以允许我再向您提一个请求吗?额,当然,我知道我这样做的确是太自以为是了,但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想您这么善良的人呐,所以我还是想说出来。先生,您知道嘛。我其实已经没有家了,我的父亲和哥哥已经在战场上战死了,母亲也生病去世了,所以我现在真的是孑然一人呐,不过我有手有脚,做事还算伶俐,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愿意留下来回报您,您看成吗?”
苍子的话莫名地点燃了我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怒火,无边的悲哀就像燎原的烈火般覆盖住了我的心田,的确,我是个不幸之人,所以对于别人的不幸我也万分敏感,但是如果不幸的对方是站在我对立面的敌人的话,我就会对我身上所遭受过的不幸感到一阵苦笑,这笑容中既涵盖着不安与愤怒,也夹杂着冷酷的庆幸。就像一滴墨汁滴在了水里,慢慢的,我的心便被染成了一汪晦暗,我与不幸便再也分不开了。
“你们日本人发动侵略战争,在我们中国的领土上杀害了无数无辜的平民,你们的军队抢劫、强奸、杀人、放火,难道他们不应该被判处死刑吗?而你们平民,又好在哪里了呢?在日本这台极度疯狂的战争机器上,你们每一个日本人,不都是构成它继续运转的零件吗?而如今这台机器破碎了,零件散落了一地,可难道这不是它咎由自取吗?难道还要反过来,让我们这些被害人对着那些战争零件加以同情吗?对于这场战争,你们哪一个不是刽子手?哪一个不是加害人?对于那些死不瞑目的被害人,你们哪一个不曾推波助澜?哪一个的手上不曾沾染过鲜血?”我几乎是喊着说出这些话的。
听到我的责问,苍子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她的眼睛里泛起了薄薄的水雾,放佛整个世界在她面前都变成游移不定、虚幻朦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