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夜晚格外漫长，每隔五年新择选的小宫女送进来，她们一般不会超过十岁，出身贫苦居多，初来宫中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漂亮，可是又不敢放肆，生怕不小心错了规矩、犯了忌讳，招来管教嬷嬷一顿板子。

那个老女人姓高，在宫里待了一辈子，随着年龄不断增长，辗转各处当差，最后停留在永巷，成为这里唯一说话做主的人，身边还有两个得力的大宫女，帮着她管教新人，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对宫女而言，这已经是顶顶好的归宿，将来就算闭了眼，主子们也会感念她一辈子辛苦，赐下好棺材和烧埋钱，体体面面地将她葬了，还会有人真心为她落几滴眼泪，逢年过节烧几张纸，如此生前身后都得周全，算得上有始有终。

这一朝的小女孩们入宫接触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高嬷嬷，只知道她很凶，不苟言笑，当她的嘴角出现弧度，不用怀疑，肯定有谁要倒霉了。不过一般没有别人什么事儿，高嬷嬷的板子最多赏在同一个小宫女身上，都叫她小鱼，只有她自己坚持用“余鹤渊”的名儿，说自己出身大将军府，在宫外还有痴心等着她成亲的豪门公子。

“赔钱东西，整日好吃懒做，还净嘟囔你的春秋大梦。余花花！别躺在那装死，去把墙边儿的马桶刷干净，不然别想吃饭。还装聋作哑？娟子，月季，把她架出去，绑在门口晒晒太阳，去一去满身的晦气。”

高嬷嬷对小鱼从来不留脸面，仿佛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而是路边一条任人践踏的野狗。不怪嬷嬷心肠歹毒，永巷住过的几代宫女都知道，这个老妇人嘴巴厉害，心地却良善，打骂不过是为了她们少犯错，将来不会被主子娘娘们赐死。余鹤渊是自讨苦吃，初来乍到就敢和嬷嬷顶嘴，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当中撒泼打滚，大家有目共睹，都对她没有好感。哪怕是性格最好的栀子、凤娇几个人，当过两次和事佬后也再不理会余鹤渊，怕和她走的近了，自己也会被这个疯子连累。

是的，永巷中人人都将余鹤渊视作疯子，如果不是头脑有问题，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做不出她那些举动。嬷嬷让她挑水，她能磨蹭半日，最后脚底一滑，连人带桶掀翻在路边，衣裳湿透，被多少太监看在眼里，而她还在偷笑；分到捻线的活儿，余鹤渊不会，同屋的小燕好心让她给自己打下手，只要坐着将棉线绕在轴上便可，她满口答应，表面说感激，背地里却捅刀子，活计做完了交出去，当天就被内务府送回来，高嬷嬷阴沉着脸，问手里挂青标的两轴线是谁捻的，小燕不明就里，站出来承认，当场被线轴重重砸到脸上。

“你自己看看，做的这是什么东西，一卷线能有上百个断口，你当是给鸡缝衣裳，还是给狗裁嫁妆？”

小燕难以置信，忍着疼和眼泪跪下，捡起线轴反复查看，青色标的确是自己的记号，可捻好的时候明明是完整的，怎么会……余光瞥到小鱼，小燕忽然明白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揭发，围观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嬷嬷！不关小燕的事，我和她相邻坐着，是一起干活的，我看见她的线完好无损，可替她绕线轴的是小鱼，肯定是小鱼背后使坏，想让小燕背黑锅，被打一顿赶出宫去！”

高发小鱼的宫女叫秋菊，一向盛气凌人，在这批女孩中自恃大姐头，栀子几个她惹不起，眼中钉便成了谁都看不惯的小鱼。她没有亲眼看见小鱼动手脚，不过凭直觉断定，东西在永巷之中，没有第三个人经手，小燕不会自掘坟墓，干坏事的就只能是小鱼了。

“是这样吗？小燕，你为什么要让别人碰你的线轴。”

高嬷嬷心中已经猜到八九分真相，却仍然一步一步审问。小燕紧张不已，磕磕巴巴道自己看见小鱼不会捻线，怕她无事可做，会被骂偷懒耍滑，想着都是姐妹，于心不忍，这才动了蠢念头要帮她一把。

“你也知道蠢！”高嬷嬷劈头盖脸骂起小燕，“她余花花是什么货色？恩将仇报，寡廉鲜耻，你也敢说帮她？没趁着半夜睡觉捅死你，已经算她对你有良心了！”

众人咂舌不已，都是没长大的女孩子，什么生啊、死的，在她们耳中无异于神话，足够震撼懵懂的心灵。连刚才得意洋洋的秋菊也开始后怕，万一那个疯子小鱼记仇，真的给自己一刀……秋菊后背直打冷颤，暗暗发誓绝对要找人换个铺盖睡。

“奴婢，奴，奴婢知错了……”小燕六神无主，将头埋在膝盖间，紧紧握着被毁掉的线轴，话音未落又被高嬷嬷呵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自己要想清楚做赤还是做黑，交友不慎，自寻死路，她陷害同伴自然当罚；看管不善，认人不清，你也逃不了责任。娟子，把她们每人打二十手板，把小鱼吊起来，在院门口饿上两天不准吃饭。”

这是极其严重的羞辱，众目睽睽之下，青天白日之中，余鹤渊的尊严被剥夺殆尽。换作旁人早就忍受不了耻辱，或疯癫，或自尽，可这个疯女不同，她就像被什么东西占据了理智，从生下来便是如此，说话做事爱走极端，看谁都觉得不像好人，喜清闲，恶劳作，嫌贫爱富，拜高踩低，相貌也不够出挑，却总幻想自己是绝色，举手投足往妖娆妩媚上靠拢，又学不到精髓，亲娘阿施也不管教，长此以往便养成某种难以形容的古怪，受到外界刺激便愈演愈烈。

炎炎烈日将余鹤渊浑身的皮肤烧得滚烫，起初她还有力气谩骂，慢慢地口干舌燥，喉咙有如在冒火，嘴角结了白沫。高嬷嬷只说不许她吃饭，没说不准给水喝，可余鹤渊实在将永巷的人得罪了个遍，数个时辰过去，竟无人愿意喂她喝一口水，反而走过路过都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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