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槐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他心里有点慌乱,这个小丫头眼睛里装着藐视,嘴角那抹笑带着嘲讽,根本没有把他一个巡警放在眼里,让他在众人面前挂不住面子,她哪儿来的底气?仅仅孟家这点势力不够,孟家对日本人也要俯首帖耳。
“你,小丫头,你不想说吗?”李老槐用脚上的大皮鞋踢着脚底下的沙子,避开小敏锐利的眼神,他以为他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不会惊惶,实际上他已经装不出镇定自若,攥着警棍的手在哆嗦,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这不是害怕,是什么?
“李警官,俺说不说要征求孟祖母的意见。”小敏看着孟祖母焦灼的眼神,“祖母,俺来孟家这么久了,孟家人对俺很好,可,可俺也想家,想家里的亲人。”小敏说着泪水潸然而下,巴爷离开郭家庄时把小九儿托付给了她,她来到孟家后,却迟迟没有去八里庄沈家探望可怜的小九儿,沈家出事了,小九儿生死未卜,让她后悔不已。
“丫头,俺把小九儿托付给你了,有机会把他带在身边,只有把他交给你,俺才放心。”
巴爷蹲在许家门口台阶旁的情景历历在目,老人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闪着信任与肯定,一个年逾半百的老人,也可以说老来得子,他本可以为了唯一骨肉留在郭家庄安家乐业,可是,为了把日寇赶出中国的土地,只要有战斗任务他义无反顾,每次的离去也许都是永别,老人的心里有多少不舍得,有多少不放心,有多少万不得已,无人理解。
小敏恨自己,她用袄袖遮住脸伤心抽泣。
听着小敏伤心哭啼,看热闹的几个女人也跟着抽噎,她们以为孟家人对养媳妇不好,不由而然对孟家多了嫌恶,对小敏产生了怜悯之心。
李老槐瞪着猜疑的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小敏,他似乎在这张悲痛欲绝的小脸上找到了他想要的谜底,让他一下来了精神,拧巴的嘴眼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
天边冒出一片飘渺的白穿过了灰濛濛的氤氲,落在孟家院墙上,映照在孟祖母布满皱纹的脸上,老人脸色苍白,抓着拐杖的手在抖动,她蹒跚着走近小敏,把右手从拐杖上移开,用手掌揩去小敏脸上的泪,慈爱地安慰道:“丫头,别哭,俺知道你想家,人无论走多远不忘来时路,人之常情,丫头,李警官不是外人,他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他什么,别让他干着急。”
“嗯,俺听祖母的。”小敏点点头,停止了哭啼,把泪脸转向李老槐,“李警官,孟家人把俺当自家人,俺本不想守着他们说心里话,您让俺说,俺先问问您,您认识许洪黎吗,她是郭家庄许家二小姐,在沙河街上帮着日本人做事。”
李老槐倒抽了一口凉气,他蹙蹙额头,许洪黎谁不认识,他认识她,她不认识他,那个女人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更是井上中佐的姘头,这个丫头是谁?她竟然开口直呼许洪黎的大名号。
“许洪黎也是俺舅老爷的外甥女,听说她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想想俺有半年多没看见她了,在许家时,她对俺关心备至,所以,俺想有时间去看看她,只是暂时脱不开身。”
小敏的一席话让孟祖母长长舒了口气,许洪黎的名字如雷贯耳,儿子孟正望说起过,许家许洪黎很得日本人赏识,她跺跺脚坊子的地面都要颤三颤,无论是李奇还是李赖都要敬畏她七分。
老人把身体慢慢靠在石狮子身上,用袄袖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这个丫头真不愧是从鬼子眼皮底下摸爬滚打过来的,有胆量,有睿智,在狡猾多疑的李老槐面前处变不惊。
小敏怎么会突然拿出许洪黎做挡箭牌呢?那天她与海秉云相见,说了许多话,海秉云说:“上个月许洪黎在八里庄买了一处房子,从那以后她很少住在沙河街闵家大院,她是坏事做尽,害怕锄奸团找到她。”
海秉云不知道许洪黎不是买的房子,而是沈家的房子被她据为己有。
“哦,原来是这样呀。哈哈哈。”跋前疐后的李老槐把手里的警棍背到后腰上,在原地转了几圈,从地上捡起一根扫帚上的糜子杆,送到耳朵洞里,漫不经心地掏着耳屎,掩盖着他内心的惶恐,他的眼珠子偷偷盯着孟家门里,他看到了姌姀的一个侧面,高挑匀称的体形裹着一件斜襟夹袄,淡紫色绸缎布料,纽扣四周刺绣着枝叶繁茂的玉兰花,金色绣线在银灰色空气里闪着金灿灿的光;橄榄绿长裙扫着脚面,布纹细褶如行云流水,莲步姗姗;头上挽着贵妇髽髻,气质惊艳又贵气,温婉贤淑,花容月貌,她虽然没有陶秀梅妩媚矫情、卖俏迎奸,却多了婀娜蹁跹。
一副银制耳环荡在她光洁、细腻的脸颊上,那么静雅,那么柔美,嘴角自带着笑意,神态自若,门外发生的事情与她了不相干。
李老槐涎皮赖脸地往门口台阶上跨了一步,不错眼珠子追随着姌姀的身影,脚下踩空,身体差点扑在台阶上,他打了个激灵,急忙收住脚,往后退了几步,狼狈地笑了笑,“孟家院子真是漂亮,让俺眼馋。”
孟祖母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李警官您谬赞了,您如果不嫌弃寒舍简陋,进院子坐坐,唉,仔细想想,您好久没有到俺孟家串门了,您是大忙人,俺家请不动您这位贵客。”
李老槐脸露窘相,向老人点点头,从嘴角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他一边往巷子口迈着四方步,一边把警棍夹在腋下,从怀里摸出一根纸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掏出火镰擦亮火花送到嘴边,使劲嘬了一口,两个腮帮子陷了进去,用右手两根手指把烟从嘴里捏出来,撅起嘴吐出一股青烟,一双狡黠的眼珠子藏在烟雾里。
余妈全身像筛糠,她扶着门框跨过了门槛,忍不住回头向巷子口眺望,儿子高大的身躯背对着她,她再也站不住了,往前趔趄了一步,身体顺着墙垛子堆萎在地上。
小敏赶紧弓下腰,伸出双手使劲拉扯余妈,余妈体形比姌姀肥胖,小敏根本拉不动她。
“余妈,您快进屋,有话咱们屋里说。”姌姀从石基路拐角跑过来,搀扶住余妈的胳膊,“您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担心,咱们要相信老太太,这么多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老人家都会刃迎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