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秀梅的眼珠子在兰姐脸上扫了两圈,抓起梳妆台上的金钗插在燕尾髽髻上,“你给俺看看,这幅金钗好看吗?”
“太太,成不成您撩个话,您可不能心慈手软,孟粟少爷能自己走路了,那丫头空了下来,每天凑在前院拉闲散闷,可不能让她站队到大太太那边……”
“她敢?!”陶秀梅猛地握紧拳头砸在梳妆台上,桌上的胭脂水粉稀里哗啦蹦到了地上。
兰姐把手里的衣服扔在床上,撅腚哈腰捡拾地上的描眉笔,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太太,您别生气,别生气,只要您不给她空闲时间,只要您一句话……”
火房里,小敏把洗好的筷子在地上甩了甩水,插进了筷子笼里;把擦干净的碗倒扣在木盘上,放在案板上,然后用衣襟擦擦手迈出了屋子,站在门槛前瞭望着前院的方向,没听到黄忠的脚步声,不知他去哪儿了?今天她到火房来的目的是想最后见见黄忠,跟他道个别。
院井的空气清爽了许多,簇簇的云朵从东边拖出了橘红色的晨阳照在苹果树上,椭圆形的叶片上落着晶莹剔透的雨滴,像璀璨的小珍珠闪闪熠熠,映着光的影子……小敏不想在这个院子里多逗留,她沿着长廊缩手缩脚往后院走。
“丫头,你去哪儿了?看见俺怎么不打声招呼呀?!”
小敏赶紧站住脚,顺着声音看过去,陶秀梅一手挑着门帘,一手搭凉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粼粼的波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照在她穿金戴银的身上,一袭春秋锦缎旗袍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腰身,如果她脸上少一分怒气,就会多一分媚态横生销魂处,飘然漫步飞燕骚。
小敏双手放在腹部,垂下头,“太太,您好。”
“你喊俺什么呀?太太?俺是你婆婆呀,唉,啧啧……”陶秀梅的舌头顶着上牙槽,很响地咂咂嘴巴,“瞧瞧你多见外呀,丫头,你整天忙碌什么呀?怎么很少到俺屋里坐坐,俺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
小敏低头不语。
“你也不小了,这张小脸长得不差,穿衣打扮要讲究,像你这个年龄要晓得爱好,千万不要像那个余妈子,每天邋里邋遢,她不晓得脸面,旁边的人看了首先想到了她伺候的主子,丢的是她主子的脸,你呢?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穿戴不好,外人以为你在俺身边受气,质疑俺是不是每天虐待你,丫头,你说是不是这个情理呀?”
余妈可不是陶秀梅嘴里脏兮兮的老妈子,她也喜欢干净,每天头发梳理的光光的,衣服虽不能说一尘不染,也干干净净。她闲暇时常坐在前院的长廊边上,手里拿着她余福的破衣褂,穿针走线,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她的身上,一片片印在她不黑不白的髽髻上,她动不动用头发磨磨针,小敏怀疑余妈头发又光又稀是经常磨针磨掉的……姌姀也会手里拿着一个小凳子走过去,二人相视而笑,静静地谈一点从前与日后的事情,一个人无论有多少苦,总有一件两件事情值得回忆。
想起余妈和姌姀的好,想起她们的一言、一笑、一个眼神,小敏心里百感交集,今天就要不辞而别,却不能与她们当面告别,心里突生歉疚。
“怎么,丫头,你在想什么?你不愿意跟俺说话吗?你,你是俺未来的儿媳妇,你要知道谁近谁远,不能好赖不分。”陶秀梅一边从雪白的牙齿缝里挤出虚情假意的笑,一边走过来,一边伸出手理理小敏的衣领,“瞧瞧你,这是去做什么了,衣服都弄湿了,火房里的营生不是你该做的,你只管照顾好咱们孟家二少爷即可,唉,俺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穿衣打扮不知有多么考究,不讲旁的,衣服上沾一点水,裙子上打个折,马上就会脱下来,找丫鬟洗净了,熨平坦了再穿。”
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和嘴里酸腐的异味直冲小敏的脑瓜子,她想打个喷嚏,又不敢,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深深垂着头,缄口无言。
兰姐胳膊上搭着一件外套走出了堂屋,向陶秀梅呲着门牙,“太太,天擦黑的时候有点凉,俺怕冻着您,俺又找出这件衣服给您御寒,您瞅瞅可以吗?”
“兰丫鬟,你不要打断俺的话,没告诉你吗,俺说话的时候你在一旁侯着,难道你没听见俺跟丫头说什么吗?”陶秀梅向上翻翻白眼睛,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该说话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不该说话的啰里啰嗦。”
“是,太太您说得一点也不差,俺来孟家六七年了,从来都没有看到太太您穿脏的衣服,哪怕有一点烟灰,您都要换下来,在永乐街上很少见到像您这样清秀优雅的女子,回头率百分百。”
兰姐很会溜须拍马,她用手掌指着陶秀梅的头,“从早到晚没见您钗横鬓乱,真真的超脱世俗之外。”
小敏很讨厌陶秀梅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她想回嘴又忍住了,马上要离开孟家,她不想多事,随她们畅所欲言。
“兰丫鬟,这儿没你的事情了,去门口看看滑竿到了没有?”陶秀梅睺瞜了小敏一眼,眼珠子一转,换了一副笑脸,“丫头,过几天婆婆要在樱花街上开个戏园子,好多事情需要你帮忙打理,咱们娘俩是一家人,劲要往一处使,粟儿是俺的儿子,你是俺的儿媳妇,俺为谁忙活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明儿俺带你去戏园子转转,熟悉熟悉,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就去那儿帮忙也可以。”陶秀梅拽拽旗袍开衩,用右手背挨挨嘴角,一双眼珠子贼溜溜转,这丫头长了一副讨人喜欢的眉眼,培养两年定会成为戏园的名角,想到这些,她喜上眉梢,忘记了她找小敏的初衷,冁然一笑,“丫头,你喜欢唱戏吗?”
小敏不明白陶秀梅话里的意思,她刚要摇摇头,后院的方向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看过去,孟祖母拄着拐杖,脚下踩着雨水出现在月洞门门口。
陶秀梅极不情愿地曲曲膝盖,倾倾上身,双手重叠放在胸前,向老人行了个万福礼,“婆婆,您好。”
老人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戳了几下,目不斜视地盯着低头垂目的小敏,亮着嗓子呵责:“丫头,你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孟粟在找你,还不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