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俺明白了。”卢茗目送着孟数坐上黄包车走了,他挑起锢镥挑子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站住了,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站在日本商行门口,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宽边礼帽,遮住了他的五官,身形不算太高,纤细的腰身像个女子,她窄窄的肩膀靠在门前的梁柱上,双脚穿插,脚尖点地,胳膊抱在胸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卷。
卢茗断定这个西装男子就是女扮男装的雪莲,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把肩上挑子放在茶楼屋山墙角,从竹筐里拿出一个凳子放在屁股下面,嘴里拖着长音吆喝了一声:“锯盆,锯碗,锯大缸。”
少顷,他从腰里拽下烟袋,捏了一些烟丝塞进烟窝里,又从怀里掏出一盒洋火,擦出火花送到烟窝上,撅起嘴巴吮吸了两口,一缕缕烟圈遮住了他胡子拉碴的脸。
卢茗一点也没有猜测错,此人正是雪莲,她现在的身份是日本特务。雪莲怎么会出现在赵庄呢?那天许洪亮出殡,许洪黎没有把雪莲和春儿带去坊茨小镇,而是带去了日本宪兵队。
日本人在中国到处培养间谍,他们把一些青年男女抓进监狱,先恐吓,再利诱,那一些忍受不了鬼子酷刑的人乖乖做了汉奸。雪莲和春儿被鬼子带进了刑讯室,看着墙上的刑具,看着地上的血水,春儿跪了;雪莲不怕疼,她怕死,她的好日子刚刚开始……从那天开始,二人做了日本特务,穿梭在坊子地界的大街小巷,搜集八路军抗日游击队的情报。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双手操在怀里,狡猾的眼珠子眺望着大街上的行人,蓦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她急忙擎起手挑挑帽檐,张大了嘴巴没吐出一个字,嘴里叼着的烟卷掉到了地上。
小敏心里有事,她没心情看光景,更没心思去琢磨从身边走过的行人,她的脚步匆匆迈过了照相馆,准备绕过炸油果子的摊位,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呼唤:“你,你是敏小姐吗?是孟家的人……”
小敏转过身,还没等她开口,小女孩双手扶着大腿向小敏弓弓腰,“你好,我叫秋代子,是,是孟粟的朋友。”
秋代子身上穿着日本和服,衣料花色已泛白,衣长吊在她的小腿之上,赤裸的细腿上黏着零星的泥巴,小脚上一双袜子看不清颜色,一双木屐掉了底下的齿子,两块平板上系着两根绳子;她背上绑着一个年幼的孩提,孩提手里攥着一个拨浪鼓,随着秋代子的脚步发出没有节奏的“咚咚咚”声。
“你,你怎么知道俺的名字?”
秋代子深深垂着头,盯着脚趾头,她有点紧张,嘴里嚅嗫着:“我,我听到袁家铺子女人喊你……我想问问您,孟粟,他好吗?”
小敏不愿意跟日本人说话,无话可说,但,她心里隐隐对秋代子心生可怜,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愫?难道只因为这个日本女孩是孟粟的朋友吗?她也说不清楚。
孟粟嘴里虽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每天手里攥着秋代子给他的瓷娃娃,甚至还搂着它睡觉,可见他心里多么喜欢秋代子。
小敏不忍心冷落秋代子,她点点头,“他好多了,能走路了,你,你妈妈身体好了吗?听巧姑姐说你的妈妈病了。”
秋代子背过手去往上托托妹妹的屁股,向小敏双手合十,“谢谢您,我妈妈去学校上课了,她让我在家照顾妹妹,妈妈如果躺在家里,没有粮食吃,妹妹没有奶粉喝。”
“你的爹呢?”
“我父亲死了,”秋代子再次垂下头,两行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直线垂落,砸在她的脚面上,转瞬,她抬起头看着小敏的眼睛,补了一句:“我父亲不是被你们中国人打死的,是被我们日本军人打死的,因为他是一个逃兵,妹妹的父亲是你们中国人,他也死了,在妈妈生下妹妹之前死了,他是个好人,他在我们日本留过学,是我母亲的同学……”
小敏真想伸出手抱抱可怜的秋代子,在这个日本女孩脸上看不到日本人的嚣张跋扈,只有悲伤与沉重,她小小的年龄挑起了帮着妈妈照顾家的责任。
小敏为秋代子难过,为秋代子的妹妹难过,她也为她自己难过,如果日本人不发动侵略战争,她和秋代子都会有个完整的家。
“那个人向这边走来……”秋代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小敏的身后。
小敏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她仓促往后退了几步,瞪大眼睛打量着来人,站在眼前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头上戴着一顶礼帽,宽宽的帽檐压着他一双眉眼,盖住他的半张脸,露着一个如同吃过死人的嘴巴,血红色的舌头舔舐着下嘴唇。
小敏惊愕失色,在赵庄她认识的人很少,“你,你找谁?”
来人冷笑了一声,用手背扫扫衣襟,擎起右手一根手指挑挑帽檐,眨着长长的假睫毛,转动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瞳仁,“敏丫头,这么短的时间你把俺忘了吗?”
“孙小姐……你,你怎么在这儿呢?”
“听说你嫁给了孟家,俺们还听说你的小丈夫是个残疾,这都是命呀,不信命不行,”雪莲答非所问,一撇一捺,装模作样像个巫婆,小小年纪说话多了风霜,“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