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泰酒铺子西边巷子里窜出两个中年男人,头上扣着白色的凉帽,压着眉梢;身上穿着黑缎直襟褂子,敞着怀,露着里面的白背心;腿上是一条绸布做的缅裆裤,一条黑色布带子缠着竹杆子腰,腰里别着匣子枪。这两个人是鬼子侦缉队的人,是熟悉本地地形和语言的汉奸,专门替日本人搜集情报、抓捕抗日分子,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梅三姑摇摇晃晃从两个黑衣人身旁走过,挨近酒铺子东边的一条南北夹道,扶着旁边的断墙瘫坐在地上,想到儿子不知生死她心烦意乱。
这空当,秋代子踟蹰的小身影沿着夹道由北往南而来,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托着背上妹妹的屁股,一只手攥着胸前的背巾襻带,一直走到梅三姑身边,担忧地问:“您需要帮助吗?”
梅三姑蔫不唧地抬起头,映入眼帘是一双小木屐,一双小脚丫,白色的棉袜上黏着泥巴,和风袍裾蝶舞,精致的针绣樱花点缀在白色的布底上,宽带的袖口轻轻拂动,露出纤细又白嫩的胳膊,往脸上看,如梅花般的脸蛋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小眼睛里闪烁着怜悯。梅三姑心跳加快,直觉告诉她儿子是被这个日本女孩救了,她摁着拐棍想爬起来,担心街上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只在原地挪挪屁股,小声嗫嚅:“小丫头,你家住在哪条巷子呀?”她的话没出口,一辆黄包车戛然停在了酒铺子门口。
车斗上坐着孟数,灰白色的锦绣长褂包裹他高挑修长的身材,衣领处露着洁白的衬衣,烘托着他精美的五官,长眉如柳,眼镜后面闪烁着黑曜石般的瞳眸,高挺的鼻梁,二八分头蓬松柔顺,斜飞的刘海遮住了他右边的眉梢,下巴颏轮廓分明,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青青的胡须,增添了几分成熟与潇洒。
秋代子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攧手攧脚走近黄包车,双手扶着膝盖,向车上的孟数鞠躬行礼,“您好!”
“你好!”孟数提着长褂衣裾迈下了黄包车,撩起侧衩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铜板扔给车夫,一边向秋代子弓腰施礼,一边勾勾唇角,问:“周先生说你的妈妈病了,她好点了吗?”
“栀子姐姐待会就到了,她,她能帮助妈妈。”秋代子想说妈妈没病,是一个大哥哥受了枪伤,身体发烧,迷迷蒙蒙呼喊敏丫头,她试试探探不敢说,出门之前妈妈特为嘱咐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更不能说家里藏着一个男孩。
“是那个坊茨医院的护士吗?”
“是,是她,她的老家是大阪的,是祖父的邻居。”
“远在异国遇到同乡是高兴的事情,向你妈妈问好,谢谢她…”孟数向秋代子弓弓腰,千言万语憋在他的心里,王晓把昨天晚上看到秋代子帮助戚世军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没让大家去打扰这家人,而是安排人密切关注街上的动静。
“妈妈说应该谢谢您,”秋代子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本来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父亲在码头做生意,母亲在学校当日语老师,六年前日本政府颁布了一项条例,命令在中国的日本公民服兵役,父亲被逼无奈当了兵,在攻打临沂城时,日本指挥官没等自己的士兵完全撤离阵地就开了炮,父亲勃然大怒,痛斥日本政府不该发动侵略战争,不该草菅人命、乱杀无辜,由于他的言辞过激,当场被上佐一枪爆头……她的妈妈因此一病不起,家里无米下锅,她经常跑到地里偷玉米、刨地瓜,那天被翟家婆姨逮了个正着,那个泼妇不依不饶,用恶毒的语言辱骂她,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在她无地自厝的时候,孟家老爷出现了,劝退了围观的佃户,并拿出半袋子小米送给她。
两年前孟粟为救她被拉磨的驴踢成了残疾,孟老爷没有追究谁的责任,隐瞒了事实真相,这件事让她妈妈感激不尽,时常把孟家的好挂在嘴边。
“妈妈说,让孟粟和敏小姐到我家玩。”
“好,俺一定把秋代子小姐的话转告给俺的弟弟和敏小姐。”
孟数风流倜傥的身影映入了雪莲的视线,她脸上的怒容化成了一片红霞,笑靥如花,上个星期井上带她到孟家酒楼吃饭,她当场被这个谈吐不凡、长相出众的男人勾去了魂魄,明明知道他已经成家,她也不介怀,优秀的男人有三宫六院很正常,何况孟家有钱有势,不动资产足以支撑起一个坊茨小镇,只有这样家庭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一个许家孙小姐。
雪莲拽拽衣襟,解开衣领处的襻扣露出雪白的前胸,抱起窗台上的猫,踢趿着脚上的黑皮鞋跨出了商行门槛,她在过门石上站了一会儿,假装刚发现孟数的样子,一扭一摇迈下了台阶,一边往酒铺子门口走,一边腾出右手,手背从左腮帮子上往下滑,滑过了尖细的下巴颏,莲花指缠绕着右耳边一绺刘海。
“吆,这不是孟家大少爷吗?又见到你了,真高兴!”雪莲的话显得十分殷勤,眼前这个二十刚出头的男人魅力四射,往那儿一站就是街上的一道风景,魁梧、英俊、强健,身上还带有书卷气。
“许小姐,您好!”孟数擎起微蜷的手指往上顶顶眼镜框,冁然一笑,这抹笑如同璀璨的星星,纯净无暇,还有一丝魅惑,雪莲心里陡然生起一抹甜蜜。
“许小姐,听说你昨天受了枪伤,有无大碍?”
“感谢孟大少爷挂念,这点伤不算什么,擦破一点皮而已。”雪莲的眼珠子提溜转,转到了秋代子身上,旁敲侧击:“孟大少爷,看样子您跟这个日本女孩很熟悉,昨天俺瞅见她和你的弟妹在一起。”
“她是俺弟弟的同班同学,也是同桌,俺弟妹认识她不稀奇。”
孟数往酒铺子门口走了一步,反问道:“井上君没有把她家的事情告诉你吗?”
“井上君最近很忙,脚丫子不沾地,没时间坐下聊天,他大多时间住在俺二姑那边。”雪莲伸手摸摸秋代子妹妹的头,“俺见过她的妈妈,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经常到俺们商行买东西,可惜她身上带着一种高傲和冷漠,拒人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