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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隼倌意识到闯了祸,他战战兢兢站住脚,向许洪黎深深鞠躬九十度。

“滚!”许洪黎踉踉跄跄窜进了东间屋,打开门后面的电闸,明亮的灯光霎时照遍了每个角落,屋里窗明几净,进门右侧是个黄花梨的脸盆架,上面搭着两块雪白的毛巾,金灿灿的铜盆里闪着灯的影子,倒映着屋里的一切,一张水柳木床放在北墙根下,床尾杵着一个两门开的衣柜,衣柜下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双红色的皮鞋;一张茶桌放在南墙窗户下面,茶桌上面摆放着一套景泰蓝茶具,茶壶茶碗用锡纸包着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个考究的梳妆架杵在东墙根下,大大小小的化妆品盒堆在梳妆镜的下面,靠墙角内侧杵着一架留声机,挨着床的桌角放着一个水晶石做的烟灰缸,里面堆着长长短短的烟头,可见许洪黎是烟不离手。

许洪黎把手提包扔在梳妆桌上,踢蹬掉脚上的鞋子,把柔软的身体扔在床上,扯过床头的被子捂在脸上,她想哭,绝不是因为隼倌的无礼,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孤立无助让她惊悸,五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街上,有个中年男人跑到她们母女面前,把一包东西塞进她的手里,她好奇地打开那层油纸,一股鲜美的味道直冲鼻腔,里面是几个烤菱角,这种食物在北方很少见,她刚想拿起来送到嘴边,母亲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拽起她匆匆往前走。

“洪黎!”男人在身后念她的名字。

她的小眼睛穿过了母亲的胳膊弯,那个男人没敢追上来,在原地站着没动,眼睛盯着她的身影,转瞬,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母亲充耳不闻,拽着她的手急冲冲拐过街口,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啼声萦绕在她的耳边,她问母亲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母亲怒发冲冠,狰狞的眼神聚焦在一起,厉声说:“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永远藏在心底。”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生气的样子,那么可怕,母亲的话和那个男人的呼唤深深刺在她幼小的心里,挥之不去。

许洪黎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盯在梳妆镜上,镜子里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双鄙夷的眼神,是雪莲,她的嘴角挂着嘲笑,“你身上流着下人的血,你不是许家的人。”

“不,你是许家的人,出身名门闺秀。”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她猛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一蹬腿坐了起来,她伸手抓起桌上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盒烟,她忘记了郎中嘱咐她戒烟的事情,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在手指甲上掸了掸,送到嘴唇上含着,又从包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着烟,猛地吸了一口,半缕青烟半缕风,徐徐缠绕着她一张怏怏不乐的脸,一种孤零、一种空虚、一种寂寞包围在她身边,象有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喘不动气,她摁着桌沿站起身,摸索着打开留声机,缓慢的音律穿过了半敞的窗户,箜篌钲鼓,筝琶色拍,汩汩流淌在院井里。

一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院井里飘进了屋里,穿梭在驷马仰秣的音律里,许洪黎伸长脖子眺望着窗外,闵文章魁梧的身影沿着雨廊径直走进了火房,在里面待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手里提着一把大铁壶走了出来,直奔西间屋。

许洪黎把烟从嘴里抽出来,戳进烟灰缸里,操着胳膊走到屋门口,她妖娆的眼神越过了客厅,涎睨着西间屋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一个挺秀的影子,她心里升起一种不能言表的情感,她折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抓出一件罗衣长褂换下身上的旗袍,又从衣钩上扯出一条肉色的丝巾披在肩上、挎在胳膊肘上,蹬上红皮鞋走到梳妆镜前转了两圈,抬起手拢拢落肩的鬈发,觉得缺少点什么,岣嵝下腰在桌子上翻找了一通,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枚坠着流苏的绢花插在鬓角一侧,抓起手提包走出了屋子。

没有特殊任务闵文章一般不会留宿在沈家院子,今天傍晚他协助戚铁匠把藏在沈家的炸药包运出了八里庄,交给了等在村口的吕安,然后匆匆赶到呈祥药堂,在药堂门口他见到了江德州,老人告诉他两件事,敏丫头从孟家跑了出来,住在张家大车院,让他留意许洪黎的动向。第二件事,裘兆熠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赵庄,伺机刺杀作恶多端的李老财,让他不要离开沈府,想法设法阻止刘蹶子增援赵庄。

刘蹶子是八里庄的保长,是刘大仁的堂弟,也是皇协军的队长,手下有五十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狗汉奸,一个油嘴滑舌、大圆盘的高粱秆子,他谲诈多端,又谨小慎微,他从不敢穿皇协军的衣服,怕遭到锄奸团的冷枪子,他每天穿着长袍,外面罩着一件半袖绸缎马褂,腿腕上绑着两条布带子,头上戴着一顶缎帽垫儿,帽檐正中镶嵌着一枚珐琅彩珠子,手里拎着一根拐杖走街串巷,走到各家店铺门前先往屋里睺瞜睺瞜眼珠子,再往后尥一脚,脚上的大皮鞋在裤腿上互相蹭蹭,他的名字由此而来。

闵文章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也是个马屁精,他的万贯家财是从老百姓那儿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他用钱讨好许洪黎,借着日本的势力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地欺压老百姓。

想遏制刘蹶子的行动必须羁绊住许洪黎的腿,由此,闵文章追着许洪黎前后脚回到了沈府,他到火房提了一壶开水,与邵强聊了几句话,回到自己屋里沏了一壶浓浓的乌龙茶,平日里他喜欢喝淡茶,啜饮着淡淡的一抹清香、一抹甘甜,静静地观看着茶碗里沉浮的一抹绿,回忆着过往的美好,十多年前他在北平念过书,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做了两年教书先生,回到坊子后,父亲生拉硬拽让他管理码头上的事务,故而接触了许洪涛和万瑞姝,认识了抱负不凡的许连盛,在许家酒桌上认识了许洪黎,他被许洪黎出众的模样倾倒,她也对他一见钟情,二人结为夫妻。

许洪黎过门的前两年态度温和,举止文雅,很讨闵家人的喜欢,闵康承两口子逢人就夸他们有个好媳妇,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喊出她炫耀一番,儿媳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更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说话滴水不漏,谈不妥的生意只要她一抻头必定一蹴而就。

在做生意方面闵文章甘拜下风,他性格沉稳内敛,喜欢安静,白天帮着父亲理理账目,晚饭后他坐在书房的靠背椅子上看书、读报纸,许洪黎扭着麻花腰站在一旁,撅着嘴左一句右一句抱怨他不解风情。

“你如果闷得慌就回娘家小住几天,到时候俺去接你回来。”闵文章放下手里的书走到许洪黎身边,擎起手抚摸着这张冷艳的脸,低下头在她微凸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深情的吻。

“我不回许家,我不喜欢老太太装腔作势,见了面不是咬文嚼字,就是舞文弄墨,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男娼女盗。”

“你,你怎么会这么说你的老母亲呢?老人家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不容易,你应该心怀感恩之情,而不是忘恩负义。”

闵文章当时不知道许洪黎的底细,以为妻子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没想到她会说出一番荒诞无稽的话,他很生气,多埋怨了几句,“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你也是读书之人,怎么能抹昧良心呢?”

“不,她不是我的母亲。”许洪黎扔下这句话冲出了屋子。

从那天以后她每天像个舞女似的出入舞厅和咖啡厅,甚至夜不归宿,无论闵文章怎么劝说,她都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两人的关系渐渐地名存实亡,他本想用真心感化她,事与愿违,她竟然勾结日本人残害中国人,他百般无奈跟着父母离开了坊子地界。去年他受命回到了许洪黎身边。

闵文章双手揣在裤兜里走出了屋子,他走到雨廊前眺望着耳房方向,方才在火房里,邵强把隼倌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他猜想司机之所以肆无忌惮,定是井上知道了许洪黎的真实出身,有意疏远她,如果是那样,日军以后的作战计划不会轻易与许洪黎商榷,怎么办?

看着闵文章站在雨廊下潇洒的背影,许洪黎心猿意马,她把衣领往两侧扯了扯,露出白皙秀颀的脖子,扭捏着走出了屋子,走到雨廊围栏前转过身,把胳膊杵在栏杆上,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根烟送到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嘬了两口,趁势窥窬着闵文章脸上的表情,须臾,她把嘴里的烟卷夹在右手两根手指头里,伸到围栏外面弹弹烟灰,咸嘴淡舌:“文章,今天天气不冷不热,惠风和畅,多么惬意呀,细心想想咱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个院子里待着了,你不想与我说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