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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夜风

小伍佰小手攥着衣襟下摆,低头耷脑,怯生生喊了一声:“海爷爷,您好!”

海秉云双手摁着拐杖勾首,瞟着屋里地上的碎碗碴子,侃侃訚訚:“小伍佰又淘气了吧,你可惹不起你娘,你娘个子不高,嗓门儿大,想当年在沙河街上,大家给她一个绰号大喇叭,呵呵,摔碎几个碗算什么,待会儿让廖师傅去街上买一筐回来给她。”

“舅老爷,俺家里不缺碗,是俺心里不痛快,拿着孩子撒气,让您老见笑了。”张妈把挽着的衣袖扑拉下来,难为情地呢喃:“瞧瞧,您老第一次上门,就听见俺吵吵嚷嚷,真是不好意思啊。”

张妈的话音刚落,从北堂屋里走出一个人,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个子不算太高,不胖不瘦,红脸凤眼,鼻梁上挂着一副水晶眼镜,胸前飘着一撮银髯,头上戴着一顶漆纱做的瓜皮帽,帽边正中间缀着一块四方形的绿翡翠,滑动着水的亮。

海秉云蓦地板起了脸,眼睛里射出两束愤怒的光,嘴里蹦出来的话比青石板还硬,“洪老板,你也在呀?”

“海老爷,小的是不请自到。”白胡子老头是呈祥药堂的洪郎中,他是北平人士,十八九岁在外省学中医,接连不断的外侵和内战让他半途而废,弄得高不成低不就,迫于生计,他在私塾里找了一份教书的营生,街坊邻居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洪先生”,在他四十多岁时才娶了一房媳妇,洪师娘比他小起码二十多岁,那个女人长得不咋地,脾气很大,心情不好摔锅砸碗,甚至跑到私塾大吵大闹,经她一折腾跟洪先生念书的孩子越来越少,日子入不敷出,他只好穿街走巷行医。

十多年前他带着婆姨漂泊到了坊子地界,在郭家庄安顿了下来,是许家的常客,冥爷对街上的人不屑一顾,唯独对洪先生非常友好。只要洪先生走进许家巷子,他准会热情地拿出两个小马扎子,两人坐在门口外面台阶上你说我听,大多是冥爷再说,口沫横飞、滔滔不绝,他的话题离不开长生不死,他怕老、怕死,怕得要命。

海秉云把一切听在耳朵里,看在眼里,他心里斥骂冥爷土埋半截子了,期望那么多做什么,这句话也是他对自己说的,他在死人堆里滚爬了几十年,不怕死,当年六千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坐拥十二万大军的曾国藩按兵不动,他干着急,也只能坐视金瓯破,当两个儿子战死天津八里台,夫人一口气没上来猝死厅堂,他对未来感到绝望,所有的斗志消磨殆尽,他恨,恨腐败无能的清政府,恨他还活着,活了这么多年。

“洪先生,您够清闲呀。”海秉云整个面部表情死板,嘴里的话没有一丝客气。

从前海秉云对洪先生非常友善,不单单是老乡,主要二人亲眼目睹了八国联军在北京城胡作非为,直至清朝皇帝退位不久,又经历了军阀混战,迄今为止日寇仍旧在中国大地上任意妄为,接二连三的灾难使两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两年前洪先生在八里庄呈祥药堂摆了一张桌子,结束了游医生涯,成了许洪黎的专属郎中,海秉云生气了,再也不邀请他到家里啜茗清谈。

江德州在炕上殃气,洪先生知道眼目前不是争辩孰是孰非的时候,有些话站在院子里一时说不清楚,他覥着笑脸看着海秉云说:“海老爷,您老不要生气,您想数落俺的不是,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呀,走,咱们有话屋里说。”

小敏把手里的菜篮子递到招娣的怀里,往旁边撤了一步,微曲膝盖,向洪郎中行了个万福礼,“洪先生,您好!”

“噢,是敏丫头啊,刚才俺没认出你,主要是没想到你和海老爷在一起,江管家清醒的时候一直念叨你的名字,你能平安回来,真好!”洪先生从鼻梁上摘下眼镜,撩起衣襟擦拭着,克制内心的悲怆。

洪先生这两年变了好多,说话带了点地方口音,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胡子全白了,一撮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圆髻,一件款式不合适的灰布偏襟长褂包裹着他清瘦的体形,不仅和他的年龄不相称,和他的身份也不相符,反倒像个仙风道骨的羽士,说话声音柔和,态度安详。

“洪老板,你不要转移话题,你是傍上了有权有势的人把俺们这些庶民都忘了,”海秉云把小敏挡在身后,眼睛怒视着洪先生,声音如同火石,嗡嗡作响:“定是那个二小姐派你来监视张家,俺说得准没错。”

洪先生老年得子,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呈祥药堂的门槛,许洪黎风雨不误,这件事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海老爷,您这次揣摸错了。”

站在一旁的张妈从两人交谈之中听出了一些眉目,她上前打圆场,“舅老爷,您老不要生气,今儿发生了许多事情,家里也没个男人,俺一个女人慌了手脚,幸亏有洪郎中在,他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还帮江管家擦了身子,换了衣服。”

“俺正想找人跑一趟许家,没想到您竟然过来了。”洪先生打断了张妈的话,一字一顿地说:“江管家清醒的时候念叨最多的名字就是您海秉云。”

“江管家找俺吗?”海秉云拄着拐杖走进了北堂屋,头也不回地说:“敏丫头,你去看看那个日本女孩,有洪先生和廖师傅陪着俺足够了。”

“丫头,俺锅里给你熥的饭和菜。”张妈拽拽小敏的胳膊,突然想起了什么,双手拍打在一起,自嘲说:“瞅瞅俺这记性,总是丢三忘四,忘了问问舅老爷吃过晚饭没有。”

“她张妈,您不必见外,俺身边带着厨师,俺们在赵庄买了点熟食,噶了几斤肉,还有面、几样时令菜和水果,廖师傅卸下马鞍,让他切几样下酒菜,再温壶老酒,俺与洪先生和江管家喝几盅。”

“海老爷,江管家躺在西间屋里。”洪先生向前疾走了一步,走到了西间屋门口,伸手撩起门帘,往旁边闪闪身子,给海秉云让开一条路。

西间屋桌子上有一个座钟,左右摇摆的钟锤敲打着昏暗的光线,声声敲在海秉云的心上,听着那么刺耳,像催命鼓;桌子上放着一只大白瓷碗,一撮黑色的药渣子铺在碗底,一只蛾子载着苦涩的味道在灯影里盘旋;桌腿旁边卧着一条黑狗,它的头埋在前腿上,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它瞪圆了眼珠子,尔顷摇着尾巴晃悠悠站了起来,朝着海秉云“呜呜”叫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