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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雾与霾

坐在墙角的卢茗跳起身,往孟家巷子瞭望了两眼,弯腰抓起锢镥挑子放在肩上,一边吆喝着,一边沿着葫芦街向绳子胡同走去。

巧姑搀扶着孟祖母从巷子口磕磕绊绊走到了石狮子旁边。

老人倾斜着孱弱的身体喘了几口粗气,惊诧的眼神瞭过余妈身旁的男子,顿觉事情不简单,老人曾经过大风大雨,知微知著,她倏然板起面孔,腾出一只手指指堆萎在地上的余妈,又拎起拐杖在石狮子底座上敲了几下,拔高了嘶哑的嗓音,抱怨道:“瞧瞧你,真丢人呀,前院门口地势洼,下雨天积水,你天天跟着你主子出出进进不知道吗?俺岁数大了一般不敢走前门,本以为你们年纪轻不碍事,哼,今天算是俺长见识了,沙子填坑不顶用,还不如煤灰好用,最好的办法是去码头上买两袋子水泥,把门前的路好好修补修补,不要算计花钱,太悭吝吃大亏,钱是人挣的,也是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做什么?俺孟家家大业大,不是缺钱的主儿,用不着你们这些下人东撙西节。”

余妈仿佛没有听到孟老太太说什么,她只觉得气堵胸憋,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嘴唇抽搐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几缕灰色的头发黏在她苍白的唇角,朦胧的眼神穿过了她脸前的散发,目不旁视地盯着蹲跪在她身边的男子,这是她的大小子,一点也不错,这双细长的眉眼,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几年不见,曾是一个白面儒冠的书生变成了铁骨铮铮的汉子,刀削般的脸庞、不高不矮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古铜色的肌肤,她多想摸摸儿子的脸,抬起颤抖的手,又无力地停在半空,耳边传来孟老太太喑呜叱咤的声音,“你,你还不快起来。”

余妈一惊,她抬起泪眼看着老太太生气的脸色,嘴里嚼着泪水嚅嗫着:“俺,俺……”

“你,你什么你,俺的话你没听明白吗?!”老人嘴上的话冰硬,失去了往常的温厚,多了威严,其实她心里很难过,余妈在孟家八九年了,做事不仅踏实,还忠心耿耿,老爷子活着时多次嘱咐她,以后无论孟家发生什么变故都要善待余福两口子,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参加了抗联,舍小家顾大家,舍生取义值得咱们敬佩。

“大_婶。”一旁的余乘枫哆嗦着嘴唇磕巴地喊了一声,同时用他的大手抱住他母亲粗糙的手,点点他宽宽的下巴颏,满眼心酸与无奈。

“大婶?”余妈嘴里喃喃着这两个字,疑惑地看着儿子涨红的脸颊,再次流泪满面。

余乘枫不忍心看着母亲在他眼前流泪,他也不敢与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认,他身上有枪伤,还有手榴弹的残片,他的身份不能深究,他咬咬牙松开了母亲的手,站起身看了孟祖母一眼,向老人躬躬腰,没有多说话,径直走回巷子口,从墙角拉起婆姨,又把大孩子拉在身前,他想让母亲看看,他这么多年在外面生活的挺好,娶了媳妇,有了两个孩子。

余乘枫的大手抚摸着大儿子的头,眼睛注视着自家婆姨,“孩他娘,让您跟着俺这个无用的男人受苦了。”

女人向孟家门口望了望,勾勾唇角莞尔一笑,很快低垂下眼帘,流下两行泪,“嗯,没事,这个光景下到处都有背井离乡的,不仅仅咱们一家人,只是,只是孩子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饿了哭。”

余妈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儿子给她带回了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儿,她心里既高兴又悲哀,儿孙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这是什么世道呀?儿子扛过枪,打过鬼子,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连累孟家,孟家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孟老爷煞费苦心取得鬼子的信任,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前功尽弃,想到这儿,余妈用一只手摁着松软的地面,一只手拽着小敏的胳膊,翻身面对着孟祖母,头一下一下“咚咚咚”磕在地上,她顾不得湿乎乎的沙子黏在她的头上,可怜兮兮地央求道:“老太太,是俺走路不小心,惹您老生气了,该打该罚随您处置,您千万不要辞退俺,俺岁数大了,能去哪儿落脚呀?”

孟祖母摁着拐杖向下探着头,佝偻着脊背,她想伸手拍拍余妈的肩膀,宽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要难过,很快,老人调整状态,吸吸鼻子,冷漠地哼了一声,戟指怒目,“哼,知道就好,看看你做事越来越不利索,蓬头垢面,俺孟家的脸面被你这一跤摔没了。”老人说着背过手捶捶腰,把冷若冰霜的脸扭向大门口,飞快地用袄袖抹抹滑到嘴角的泪水,向小敏招招手,“丫头,把你余妈扶进院子,别让她在这儿丢人现眼。”

躲在门洞子里的姌姀把门口外面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婆婆佯怒着脸向余妈发脾气,她知道婆婆是情非得已,故意而为之。她往前一步,抬起头恰好与婆婆的泪目相撞,她刚要张嘴喊一声婆婆,老人遽然撅起了嘴巴,把手里的拐杖又在地面上戳了几下,一边向姌姀使了个眼色,一边摇摇松垮垮的腮帮子,一边蠕动蠕动缺牙的嘴巴,“瞧瞧这个笨女人,别人不笑话她,李警官还不笑话咱们孟家没人吗?她余妈,如果俺是你的主子,非辞退你不可,净没事找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俺出来走走看看外面的光景,你们一个个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添乱吗?!真是越帮越乱。”

姌姀立刻明白了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提着裙摆退着走了一步,转身直奔院井的长廊。

风穿过了敞着的院门,在院井里刮着,在石榴树枝上缭绕,门和窗户的玻璃上闪烁着白天的亮,即使没有阳光,天还是白的,照着姌姀红润的脸,是害怕的红,天不冷,她感觉冷,冷得她心脏颤栗,刚才她听到了余妈嘴里含糊不清楚的呼唤,那个陌生男子眼睛特别像余福,猜测不错的话,余妈天天念叨的儿子找来了,这是值得大家高兴的事情,她真想冲出去把余乘枫一家拉进院子,她不敢,余妈来孟家之时,在乡公所有登记,他们祖籍山东青州,家里没有儿女,此时突然冒出一个儿子,必定引起李老槐的怀疑。

姌姀心神不定地站在长廊的廊柱旁,一会儿紧张地张望着通往后院的月洞门方向,一会儿侧着耳朵谛听着街上的动静,一会儿忧虑地凝视着院井里的石榴树,枝杈之间冒着绿色的、油腻腻的嫩芽。

在青岛,她家的院井里有棵百年石榴树,在她来赵庄之前,父亲从那棵石榴树下挖了两棵小苗送给了她,一棵种在后院老太太的院井里,一棵种在前院,一晃它们在孟家院子生长了十几年。

听父亲说,那棵百年老树是祖父小时候栽下的一颗种子。祖父是清朝进士,年轻时候在河北保定府衙做过事,他老人家对石榴树独有情钟,他说石榴果寓意美好,多子多孙,也有一个重大涵义,家庭和睦,国民团结一心。

老人对后辈给予殷切的期望,手足和睦,家庭有厚福;手足深情,不惧外人欺。

想到这儿姌姀泫然泪下,仰天长吁,自从日本鬼子发动了侵略战争,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中国大地到处都是漆黑的焦土,庞大的坊子地界几乎没有完整的村庄,大多是破屋烂舍,在断瓦残垣里住着苟且偷生的乞丐,在河沟里躺着、埋葬着惨死的冤魂。

赵庄之所以在战乱之中岿然不动,不仅仅是鬼子能从赵庄得到粮食,鬼子在坊子的战略物资和生活供给大多是用船运来的,他们需要赵庄的码头,需要抗力搬运货物。为了把赵庄完全掌控在他们的魔爪之下,日本人收买了好多像李老槐一样狗苟蝇营的地痞流氓做帮凶,这帮奸宄小人不仅卖国求荣,还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把无辜的人送到了鬼子的监狱,借刀杀人。

屡屡提起他们专横跋扈的行径孟正望痛恨疾首,在酒桌上借着酒劲或多或少谴责几句,没有不透风的墙,有的人为了讨好李赖他们从中鼓唇弄舌,李老槐早已经对孟家虎视眈眈。想到这些,姌姀又开始牵挂着丈夫和儿子的安危,他们爷俩又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不知在忙什么?

一只喜鹊从中院飞出来,在廊亭上空盘旋了片刻,掠过石榴树梢飞上了院墙,在青瓦上站立了片刻展翅越墙而去,姌姀呆呆地目送着它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转过头,眼睛穿过月洞门瞄着中院,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徐徐的风敲打着禁闭着的房门和窗户,她心里突生若失若离的情愫。陶秀梅踏进孟家门之时,姌姀欣喜万分,不仅多个与她同心同德的妹妹,还能与她一起侍奉丈夫,一起打理孟家院子,她想错了,陶秀梅不仅对她不屑一顾,反而与孟正望貌合心离,幸亏有年迈的婆婆把持着孟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否则懦弱的她根本不是陶秀梅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