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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未时

未时,偏西的太阳挂在孟家高高的飞檐斗拱上,正脊瓦上滋生着一堆堆黑褐色的苔藓,黯淡无光;戗脊缝隙之间攀生着一株株瓦松,绿意盎然,一绿一黑、一亮一暗在潮湿里挣扎,升腾起一片片薄雾,笼罩着深深的院井。

孟祖母站在东厢房长廊下,她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怒火,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颤抖的手拍打着拐杖勾首,“你们以为孟家没人了吗,在院里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陶秀梅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睨的眼神在半空瞟了一圈,退着身子往屋门口扭了两步。

姌姀把手帕捂在胸口,她想走出屋子与婆婆见个礼,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进退两难。

摇曳的石榴树枝映照在窗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孟祖母感觉到冷,生气消耗热量,她身上的暖气在渐渐溃散,往长廊外挪挪身体,阳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身上,给了她一点点温暖,驱散了体内一寸一寸的冷。

在年轻的时候,她的个子比姌姀还高,五官清秀,是远近有名的美人,这会儿,她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皮肤如枯叶般的黄、皱,头发全白了,遮不住头顶,本来她不必这么操心,坐在炕上吸吸水烟,携着粟儿去巷子口转转,听听哪家又添了小人儿,让余妈去送个禧,可是,姌姀性格懦弱,无法与心狠手辣的陶秀梅抗衡,她必须强打精神维护这个家。

陶秀梅刚进孟家门那年,对人非常和气,言行举止有礼貌,手脚勤快,丢下铲子拿笤帚,嘴巴能说会道,与呐口少言的姌姀有天壤之别,老人心里的天平秤自然而然偏向陶秀梅,时不时给她一些零花钱,时不时带她走亲访友,亲朋好友羡慕孟家媳妇一个比一个漂亮,老人脸上有光,这样的好光景维持了不到一年,随着怡澜的出生,恬静的日子结束了。

“婆婆,儿媳给您请安了。”

陶秀梅的声音把老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俺承受不起。”

孟祖母嘴里的话生硬,面目表情冷淡,眉心拧在了一起,几条深长的褶皱从额头通到了鼻根,灼灼逼人的眼神让陶秀梅害怕,她不怕婆婆发火,只怕被逐出家门。

孟家财大气粗,即使最近几年生意不景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她还是孟家的人,有资格分割孟家的财产,想起要与姌姀母子平分,她就恨。

孟祖母蠕动蠕动干瘪瘪的嘴巴,低头看看身旁的孟粟,“粟儿,陪着祖母走走,你娘身上的香气太浓稠,呛得俺想打喷嚏。”

“她不是俺娘!”孟粟把手里的小马扎“啪叽”摔在地上,他的小眼珠子瞪得溜圆,自从他住进后院,每天希望娘亲去探望他,他等啊、盼啊,整整两年不见她的踪影,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在他小时候,娘亲每天晚上坐在灯下等爹回家,兰丫鬟说爹去了前院,娘让他去前院把爹拉过来,他照做了,爹手里举着一本书,把他抱在怀里,娘把灯窑里的煤油灯放到了桌子上,爹借着灯光给他讲故事,灯油慢慢减少,他全身困倦,张着嘴打哈欠,书上的字迹像蚂蚁在爬,使劲睁大惺忪的眼睛,朦朦胧胧看到娘亲纤细的手指戳在爹的额头,嘴里佯怒埋怨说:“瞧瞧你把灯熬没了油,把粟儿熬睡了。”

那段日子是他最美好的记忆,而如今,面对着妖里妖气的女人,他嘴里喊不出“娘”这个字。

“吆,俺的粟儿脾气不小啊,不知随了哪一个?小模样有点你爹年轻时候的样子,可惜没有他伶牙俐齿。”陶秀梅弯腰捡起地上的马扎杵在墙角,伸手拍打着孟粟的肩膀,说:“粟儿,你娘开戏园子为了谁,是为了你们姐弟俩以后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娘说话不绕弯子,有什么说什么,咱们孟家这几年生意惨淡,娘也不能在家里坐吃等穿,不是吗?”

石基路上的余福使劲攥攥手里的镰刀,他恨不得敲碎陶秀梅巧舌如簧的嘴,老太太不发话,他不敢随心所欲,他擎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拧拧鼻子,把一坨鼻涕狠狠摔在石榴树下。

中院火房传来了蒜臼子捣东西的声音,一下一下捣在余福的心上,今天黄忠要离开孟家,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二人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杯觥交错无话不说,这么多年两人的感情已经变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

孟祖母用拐杖敲敲廊柱子,看着心不在焉的余福说:“余福,把这把铁锹拿走,它碍俺走路了。”

余福打了个激灵,他把镰刀插在后腰上,三步两步窜进了长廊,抓起地上横倒的铁锹,沿着长廊往南走,把铁锹杵在耳房门口,转身看着孟祖母,结结巴巴地问:“老太太,您口渴吗?”

孟祖母摇摇头。

“俺去耳房喝口水。”

“去吧!”孟祖母摆摆手。

余福扭身钻进了耳房,撅腚哈腰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酒瓶,里面装着半瓶高粱烧,这是上次他和黄忠喝剩的,他把酒瓶装进裤兜里,走近门后的水缸,抓起墙上挂着的水瓢舀了半瓢子水,“咕嘟咕嘟”灌进了喉咙,扔下瓢,用衣袖抹着嘴巴下滴啦的水珠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