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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申时

日本商行前后有两排房子,临街的门头房经营日用百货,卖的东西多数是日本的酱菜和米酒,中间的大院子很宽敞,坐北朝南有五间房子,有三间西厢房,每间房子都有门和窗户,板墙和砖墙、廊柱重新粉刷过,显得干净明亮,栏杆上搭着晾晒的被子和衣物,墙角杵着扫帚和铁锹,墙墉上挂着几个铁桶,每一样东西齐齐整整,水泥砌的甬路四通八达。

一片橘黄色的光从西边慢慢往下爬,爬过了飞檐翘角,越过了廊檐的勾头瓦,钻进了紧东头的一间卧房,一只猫蜷缩在窗台上,头埋在两只前爪上轻轻打着呼噜,雪莲和衣平躺在床榻上,她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高高的脊檩,一只蚊子躲在斗拱缝隙,一只壁虎沿着蜀柱小心翼翼往上攀缘,靠近蚊子的瞬间从嘴里飞射出一条长长的舌头,速度之快使人始料不及,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昨天下午在这间屋里,井上大发雷霆,责骂她做事不用脑子,来赵庄不到一个月就暴露了身份,她想说是因为一个羽毛未丰的小丫头影响了情绪,她没敢说,在执行任务时羼杂个人私怨是大忌,重则要杀头,轻则处以鞭刑。

雪莲本可以把曾经受到的伤害忘记,她偏偏喜欢揭开旧伤疤一回回抠哧,她心中的恨像漫延的弥河水,殃及到了毫不相干的人,她嫉妒顾家大丫头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她恼恨小敏一个小小的丫鬟得许家人恩泽,得舅老爷的照拂,如今嫁到了富甲一方的孟家。她有什么?没有父母,没有朋友,全凭着日本人的势力混到了今天,围在她身边转的都是一些臧仓小人、一群癞蛤蟆,长此以往的下去,她就会变成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院井里传来了木屐踩在石基路上的“咯哒”声,停在了窗外。

“雪莲小姐,有你的电话。”

“哪个打来的?”雪莲在床上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是许洪黎小姐打来的,她说让你去她的府上养伤。”

“不去!”雪莲喉咙里冲出两个硬戗的字,随即她的身体重重倒在床上,窗台上的猫受到了惊吓,身体一跃而起,夹着尾巴跳到了被子上。

“我这就去告诉她一声。”

“慢,你告诉她俺不在店里,待会儿再回她的话。”每次去沈府,她就变成了一个使唤丫鬟,端茶递水、点烟,许洪黎一个眼神、一句话,她都会奉命唯谨,不敢有半点违抗,她心里很清楚,想在坊子地界混出个名堂,必须得到那个女人的完全信任,乘时借势以便弄到更多的钱,径行直遂,慢慢把弥河码头弄到自己的名下,成为许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雪莲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踢趿上呱哒板走到北墙根的衣柜前,从里面掏出一件丝绸衬褂,白色的布底上烙着黄色的金鸡菊,袖口和衣领处绣着蕾丝花边,这件衣服是许洪黎送给她的,无论布料颜色还是做工都非常精致,配上一条青色直筒裤,一条红色的皮带拘制着细细的腰,“丰满”两个字在她的身上已经显现,凹凸有致的身材、修长的四肢、皙白的肤色烘托着她妩媚的娇态,炭画笔描过的眉毛,长长的、黑黑的,像两条翘着屁股的蚯蚓;齐腰的长发在脑后束起一条马尾辫,系上一根柳绿色纱巾,雅致而不失魅力,靓妆眉沁绿,两脸酒醺红杏妒,半胸酥嫩白云饶。拾掇好了衣服和头发,蹬上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在东墙根梳妆镜前转了一圈,伸手拉开桌子下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红漆雕花小木箱,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把小手枪,这是井上昨天送给她的,并严厉地警告她,再弄丢了它别想活命,掀起门襟把枪插在前腰上,伸手撩开箱子里一沓日本纸币,纸币下面是崭新发亮的银元和银角,和黄澄澄的铜板和铜钱,这些钱是那些讨好她的乡绅和保长给的,出门之前她都要细细数一遍,过过手瘾,过过眼瘾,然后把木箱子塞进衣柜下面。

站起身瞅瞅这间干净的屋子,雪白的罗纹帐、楠木梳妆架、柚木立柜,每一样东西精雕细琢,色泽温润,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许家曾给过她一个院子,是李氏住过的,她住着不自在,尤其晚上,总感觉角落里有一双冷冽的眼珠子盯着她,似鬼魂在耳边念咒诅,她不害怕人,怕鬼。

抱起床上的猫姗姗走出了屋子,反身带上两片木门,在门鼻子上挂上一把小铜锁,转身沿着石基路往南走,与院里徘徊的两个日本浪人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近商行的后门,撩开半截蓝花门帘钻了进去,绕过货物架走近临街的窗前,瞋目瞵视着永乐街,日薄西山,被弥河水洗过的斜阳钩在迎春院丹楹刻桷上,在风中摇曳,坠落几颗包裹着红霞的露珠,滚到了晒台周围的圆木围栏上,挂在了墙角的玉兰树上,穿过了青枝绿叶,斑驳地洒在地上,街上多了人,卖家的叫卖声,买家的讨价还价声,交织着顽童的吵嚷声在半空飘荡,人力车在拥挤的街道上、狭窄的巷子里穿梭,车轱辘碾压在断裂的青石板上,红色的涔水四处飞溅,没有人在意那水是人血染红的。

她把猫放在窗台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角,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嘬了两口,一股浓浓的烟雾从她紧闭的双唇中间喷了出来,在半空袅绕,好似一张蜘蛛网罩住了她的脸,擎起两根手指从嘴里抽出烟卷,伸出窗外弹弹烟灰,初夏的风是热的,大地受了光热,蒸发出阵阵泥腥味和血腥味,顺着窗户钻进了屋里,她拧拧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出现在商行门口,她左手里戳着一根打狗棍,右手里攥着一只残破不堪的泥碗,扒拉着眼珠子往店里探头探脑。这个乞丐不是别人,是梅三姑假扮的,今天下午她从青峰镇回到了八里庄,戚铁匠不在家,贵老三面馆只有一个小伙计,她没敢坐下歇歇脚,马不停蹄跑到了张家大车店,见到了昏迷不醒的江德州,还有两个面生的小丫头,张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其告诉了她,并且说她的儿子被一个日本女孩藏在了赵庄,她当场懵了,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半天才清醒过来,她告别了张妈直扑赵庄,在村公所附近转了两圈,没发现异样,沿路乞讨到了永乐街。

“小姐,赏口吃的吧。”梅三姑站到了门槛外面的台阶上,她把手里的碗伸进了屋里,眼睛穿过乱发瞵视着雪莲脸上的变化,这个丫头是许家的孙小姐,曾经受过生活的磨难,如今投靠了日本人,难道是她收留了儿子?“小姐,可怜可怜俺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婆吧!”

雪莲小时候做过乞丐,高兴了能讨来半碗玉米粥或者一个窝窝头,有时候一天也讨不着一口吃的,饿了掬一捧河沟里的水喝,如今她忘了天高地厚,在穷人面前摆出了臭架子,学会了扒高踩低、谄上傲下,有事没事喜欢嘴里叼着香烟,举止动作尽量效仿许洪黎。

“小姐,俺好几天没吃饭了,赏俺一个铜板,或者一个窝窝头也可以。”

梅三姑这句话刺疼了雪莲的心脏,她顿时火冒三丈,尥起大皮鞋在地上跺了一脚,烟卷从她嘴里掉落,她赶紧伸手去接,牵扯了肩膀上的伤口,剜心的疼,她咬着牙吼了一嗓子:“来人,把她撵走!”

从货架后面跳出一个身穿棉麻长袍的日本浪人,他的后衣摆拖拉在地上,脚上踩着木趿拉板,手里举着长刀,朝着梅三姑抡眉竖目,嘴里骂骂咧咧:“快滚!”

梅三姑往后退了一步,“噗通”跌倒在台阶下,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碗碴子四处迸溅,木棍子滚到了大街上。

“俺的拐棍,俺的碗。”梅三姑伸出脏兮兮的手摸索着地上的碎碗碴子,嘴里念央央:“唉呀,这怎么好呢?俺吃饭的碗碎了,还让俺怎么讨饭呀,人都有个三灾六难,你不帮俺,也不应该放狗吓唬俺呀。”

两个行人走上前搀扶起梅三姑,捡起木棍递到她的手里,小声说:“老人家,您尽量躲着日本商行走,里面住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谢谢,谢谢,俺知道了。”梅三姑杵着木棍往后趔趄了一步,身体退到了路牙子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