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头嘴里的埋怨声音不大,他以为只有他能听到,没想到他身后的门开了,他嘴里骂的人出现在他身后。只见朱老大举着手,伸着懒腰,嘴里打着哈欠,“老爸,您骂谁呀?这一大早的,您手也忙,嘴也忙,您就不累吗?”朱老大一边说着,一边迈出了他家的开水铺子,他一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高高升起的太阳,他又擎起右手遮住眼睛,他扭脸看着巷子口,他突然张大了嘴巴,“马来福,马老兄,这一清早你在吼什么呀!”
那个站在小路口的马巡警一愣,他一扭身,他皱皱眉头,他哈着腰,他一边把手里攥着的警棍背在他后腰上,他一边眯着眼瞅着朱老大这边,嘴里一边埋怨着、一边嘟囔着,“谁呀?不开眼呀,这还早吗?太阳照屁股啦__”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呀,马来福,您女儿的工作怎么来的?这么几天就忘了吗?……真是翻脸比脱裤子还快呀!”朱老大嘴里一边说着,他的脚步一边迈出了柳巷子,直奔那个马巡警,“怎么?您老人家被安排到俺这个地角旮旯还委屈了?”
柳巷子的街坊邻居都扒着窗台和门缝看着、听着朱老大与那个马来福大呼小叫。
新丽新菊新新也趴在栅栏门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听着小路对面的声音。
“啊,俺说的呢,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怎么会有人认识俺?”马巡警急忙抬起右手拍拍他的大嘴,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满脸尴尬,“唉,瞅俺这张臭嘴,怎么就不会说话呢,怪谁?怪您把俺引进沟里了……哈哈,朱老大,您大人有大量,您别怪俺有眼不识泰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吆,俺就住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儿,您真是金贵了,委屈您了!”朱老大不依不饶。
“不,不,瞧瞧俺这张不会说话的嘴,没文化,没见识,这大清早的俺还没睡醒,没张开俺的眼珠子,欠打欠打!”马来福连连道歉。
朱老头再次弯着腰迈出了他家的开水铺子,他使劲仰起头看着路口两个目无他人的贫嘴的家伙,他嘴里狠狠嘟囔着,“虾兵蟹将,一对臭脚!”
“马老兄,您刚刚说是谁把我们这个地儿上报告给了日本人?还上了日本人的皇榜?是吗?您在这儿也瞅了半天了,您发现了什么可疑吗?”朱老大用眼角扫视着柳巷子,“您仔细瞅瞅,这个没有下脚地的地方,有钱、有势、有点能耐的谁还在这儿住?填饱肚子都费劲,也就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而已,不是吗?”
“是,只是,这?还不好说,只说小心这条街道,说这儿不安定!”马来福有点难为情,“这也是秘密,希望朱老大理解俺一个小巡警的难处!”
“对,你也是咱们山东人,你可不要冤枉我的邻居呀,这个时候都不容易,有的人为了吃饱肚子,可以卖身子,岁数大了卖不了身子就胡说八道冤枉他人,她姥姥的,谁要是冤枉我们的邻居,我也学学那个小子,割下她的舌头来!”
刘香娥也听到了朱家老大与马来福你来我去、杂言碎语,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落在她的心坎上,她情不自禁地伸伸她的舌头,她真的很害怕。
马来福忙不迭地岔开朱老大的话题,说,“俺是掖县人,来了二十几年了,也是山东人!那年媳妇死了,俺就跟着几个老乡来了,来了以后就做了巡防员,日本人来了,就做了巡警!都是乡里乡亲的,俺也不会黑白不分去冤枉好人,不是吗?”
“奥……马老兄,您这句话俺喜欢听,俺这个巷子对过住着掖县人,她们可是您的老乡呀!”朱老大眼睛往叶家门口瞄了一眼,“她们是贵族,这个时候也落败了,饭也吃不上啦!”
马来福抬起头,他顺着朱老大眼睛看着的方向望过去,几座二层小楼矗立在柳巷子对面,从外面看小楼院子不大,楼层也不高,陈旧失修的小楼颜色古老又沧桑,这样的小楼不算稀罕,在青岛到处可见,只是它里面住的人不是德国人就是日本人,还有有钱的中国人。
马来福收回眼神,他向朱老大摇摇头,他嘴里轻轻嘀咕,“住着德国小洋楼,没饭吃?”
“别说没饭吃,还没衣服穿呢,中国人,山东人青岛人德国人这个时候还不都一样吗?”朱老大撇撇嘴角。
“也是,也是,您说的是实话,俺看到过外国人饿死在大马路上,多半是嗜酒如命的人!”马来福咂咂嘴巴,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年代,都不容易呀!”
“知道不容易,您就多体谅,多担待,肚子无食,嘴上多一句少一句,埋怨几句,您也不要往心里去,看在俺朱老大的面子上,得饶人处且饶人。俺其实呀,俺在这儿住不被乡里乡邻待见,就是俺老爸都看着俺不顺眼,以后您来了,给俺竖个威信,有事啊,俺替他们罩着点,您看呢?”
柳巷子里站着的朱老头巴拉巴拉眼珠子,他糊涂了,这是他第一次从他家老大嘴里听到人话,是不是他耳聋了?听岔了?
“没得说,没得说,以后咱们两个互相照应着!”马来福嘿嘿一笑。
其实马来福这个人不坏,他心里恨日本鬼子乱杀无辜,他见了也阻止不了,只能干着急,尤其遇到汉奸走狗,他也很气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个道理他也懂,他也无能为力。单凭他一己之力扭转不了乾坤,他只能暗地儿偷偷骂几句,可是,为了混口饭吃,他只能尽量保持安静,他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父母,还有刚刚找了棉纱厂工作的傻丫头,二十几岁了,不仅大字不识,还是个聋子,家里里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个人扛着,他只能不惹事,更不往他自己身上找事。
朱老大骑着他的自行车走了,柳巷子一下安静了下来。马来福提着他的警棍在丁字路口走来走去,他回头看看窄窄的柳巷子,他真的不愿意踏进一步,不仅没地方下脚,还臭气熏天,每家门口都放着尿桶屎桶,一个个五花八门,甚至有的人就用一个破盆盛着五谷轮回之物,四周飘着刺鼻的味道,看着恶心,看着无奈,他只好把目光送到路北,一排德式建筑,不高不矮,不新不旧,每家小院院墙上搭着冒着绿芽的树枝,尤其那家还有棵樱花树,柔柔美美的樱花迎着阳光展现俊秀的花骨朵,看着就很清洁。种着樱花树的一定是那家日本人,正月里被日本鬼子枪杀的那个青年也许就是她家的吧?他也没有去详细调查,再说这件事也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件事警局里有人常常偷偷提起,毕竟日本人杀害日本人,中国老百姓感觉稀奇,所以,就变成了茶前饭后的话题。
紧挨着日本人家的那个小院子里住着掖县老乡,这家有四个孩子,还有一个中年妇女,警局里也有登记。这家大女儿在卷烟厂上班,二女儿与三女儿带着弟弟在家看门,那个中年妇女是孩子们的舅妈,她也在棉纱厂上班,这一切一切,马来福已经提前了解清楚了,只是那个给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寡妇他没见过,听同事说她也在柳巷子住,不知哪家?她今儿怎么不露头?是怕朱老大把她的舌头割去吗?如果她真的无事生非冤枉好人,俺马来福也不会轻饶她,在这儿弄死个人轻而易举,只是这个女人嘴里的话已经惊动了日本鬼子,弄死她也是自找麻烦,咳,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马来福皱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他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