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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前尘事

“后来啊……他同我在书院里读了两年书后,便陪我去了京城。等他授了官,被差遣去了南方,我也就跟着他去了。我原以为能同他在南京终老,但横生了一些变故,你老爷只好带着我又回了京城,而这一住,就是十来年。”

“可老爷说他不喜欢京城,他说北边冷,天还总阴着,而且那地界上连些个像样的吃食都寻不着。”

“是啊,北地苦寒,又哪里是久居之地?只是世事从来不遂意,命里半点难由人,你家老爷原本可以像鹰一样飞得自由,活得潇洒,可大半辈子都为高天风雨所累。”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早早归乡呢?”

先生轻笑了一声,转又叹道:“说来可笑,直到诸般事了,我与他辞官致仕之时,竟都已经是半百之龄,两鬓成霜了。人都道是衣锦还乡,可我俩却不知何处是故乡。后来还是你老爷念叨着:‘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他说这诗是陆放翁在临安写的,于是我与他便去了杭州府,在临安县外安了家。再后来,就遇着了你。”

少年恍然点头,嘀咕道:“原来是这样。哼,乡里那些嘴碎的,成日在背后嚼舌根子,说您和老爷到临老了还离乡远居,定是在北边惹了天大的祸事。当真是坐井观天,实在可恶。”

先生不禁哑然失笑,只低声自顾感慨了一句:“这一辈子风风雨雨,兜兜转转的,终是这般过来了,也就这般过去了。”

先生又替少年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笑着问道:“你知道你家老爷当初为什么要收养你吗?”

少年摇头,他从前也不是没问过,可他家老爷从来不说,反而还骂上他两句。

“那一年,你家老爷在南坞山上栽梨树时,正巧看见你在你父亲的坟头前哭。他心中怜惜,让人打听了你的身世,本想帮扶你一把,又怕不慎坏了你母亲的名节,只能让人暗中接济。可你母亲过世后,他听说你又被族中耆老欺占了田产,他左右气不过,索性就带人闯了你们族里的宗祠。”

先生的话让少年想起了许多往事来,他清楚记得自己在宗祠里的情形。那时的他,明明身处族中祠堂,满座的同宗同姓,可他却举目无亲,哭诉无门,那神龛上供奉有灵位无数,累世的祖宗阴德却独独庇荫不了一个族中的遗孤。

最后竟还是自家老爷这么一个外人,带着一干凶神恶煞的壮丁杀上门来,才替他讨了一个公道。

他永远都忘不了老爷把他护在身后的背影。老爷虽然瘸着腿,拄着拐,可面对族人的万千怒视与冷眼,就如同那寺庙里巍巍端立的天神。

可曾经救他护他的那尊天神,终究是不在了。

先生苍老的嗓音越发沙哑,说道:“他同我说,他那时候见你躲在坟头的桑树下哭,立马就想到了当年的他自己,想到了当年的我。其实,我和你家老爷都是年少时便失了怙恃,后来又都被宗族驱逐。这天下虽大,又哪还有什么叶落归根的地方?苏东坡曾说: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我当初如果不是遇着了你家老爷,大抵也只如这江上的浮萍,不知道家在哪里,又还能归向何处。”

少年听了这话,终于是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小嘴一瘪,放声大哭道:“可如今老爷没了,先生……我们……我们再也没有家了。”

先生起身,搂住哭得浑身发抖的少年,拍着少年的后背,想安慰上几句,可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时,远处山上传来了数声悠悠的钟鸣,钟声过处,惊起了远近连绵的鹧鸪啼鸣。

而先生只一听,就知道这是书院酉时放课的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