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娶木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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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迎娶阿蛮。
意识到这一点时,戚晋反而平静。在此之前,这混乱的小半日是如何度过的呢?他不太记得具体的思绪,只有身体的麻痹与眩晕仍然经久不去。一切始于童昌琳传来的噩耗——阿蛮入宫,没错;在此危急关头,不假;所以她就危在旦夕?未必。正午的阳光刹时膨胀而明亮,他竟不可遏制地陷入一场古怪的狂喜。所有的理智消耗殆尽,残损的情绪无以压抑;大病一场有多煎熬,痛失所爱有多绝望,这一刻,他就有多么斗志昂扬,多么坚信不疑:物极必反,该到了安然无恙与破镜重圆的结局!这般无从解释的幼稚与狂想为他的身躯注满了活力,使他甚至于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就冲去昌德宫,开口就说起什么婚姻——
他要娶阿蛮,就是那个已从深宫得胜而归的厉害姑娘!长姐随口一提,他眼前便已跃动出那副舌战群儒的英姿——乐福斋供奉的,本该是这样一尊熠熠生辉的神像!出宫那一路,他居然比去时更加身轻如燕、逸兴遄飞,就差踏马行空、乘奔御风而去!所以何妨逾墙盗院,哪怕他身为男子闯入的是尼姑庵:众生普渡,何分男女。他会在她座前匍匐跪拜,诵经焚香,一世两世、千遍万遍。他不过是个一心向佛的虔诚信徒,要偷走此地唯一的神仙。
可是神像活了,自己蹦蹦跳跳就走,再不肯坐回泥坛子上束缚筋骨。紫金塔高耸,云会堂却空落,落香庵花香遍地,独一味木棠,不知所踪。天色自这一刻起骤然昏黄,横亘阻塞在腹腔上下的:恶寒、酸胀……竟喷涌而出。一张热情洋溢的虔诚面庞,刹那就面目全非。他怎么能忘……他怎么敢忘?监义院有根绳子曾绕上她的脖颈,昌德宫雷霆之怒曾砸落她的肩头,清淑院泡着她跪肿的膝盖,御花园里一场大雨、曾撞伤了她的额头。她与那座宫苑,八字不合,命里犯冲。仅仅是数日之前,还摔倒惠仪宫外,吃痛红了整张脸面!他凭什么轻飘飘认定“阿蛮本领通天,自然全身而退”?他竟然忙着举酒祝捷,却万一领不到是她的尸首?丰安的雪一瞬淹没了重瞳,所谓朝气蓬勃的身子刹那便中空。他几乎迈不开步子、更上不得马,哆哆嗦嗦当真是做了小偷;然离王府愈近,胡作非为的胆量却随之狂飙直升,最后人是跳下马鞍,飞过门槛,翻窗而入,作风强盗无疑。连专门候在门前的佩江都拦不住,更别提其后迷茫不解的亲事典军。
朝闻院堂屋,还有一个姑娘。
凡尘俗世,终归要讲究男女大防。何况她说:“我不要你了。”睡在咫尺之遥,便是两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姑娘。脚下立刻就踩着火,四面八方还熏着风。他无处可去,居然也无事可做了!分明是跺着步子逃出朝闻院来,左绕右绕自己走来的亲王府。左司马早早等着,连蒋孟都在此忙碌,柏修阁堆积如山的奏报呈表却一张比一张沉重,不管谁人字迹一概张牙舞爪、臃肿令人作呕。魏奏关于执杖亲事休假的奏请才说两句,冯应闲拔擢亲事的规划插进一二,蒋孟请罪他只听个开头,左谦笃所说朝中大事小情……
无论哪一件,他居然都不胜其烦。
这大约就是江郎才尽,一事无成。灯火稀薄不亮,烟气倒熏鼻子。深夜模糊浩大,亲事府、亲王府、亲王国……各自散去,他在随便哪张椅子上跌坐下来。而后,推门而入的——
是一只驴。
在华阴市集上买的,前几日病中据说就拴在屋里的那头小驴子。“你要的。”荆风一本正经,“哪间屋子?协春苑、桑竹庭、朝闻院……甚至上飞镜阁,也惦记着。”
驴子嗤一声,摇尾巴掉几颗驴粪蛋儿,昏黄灯光下,倒黑得像什么墨宝。于是戚晋福至心灵,终于得以勘悟:
他不能……迎娶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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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下沉溺,虚无束缚着肢体。时间于睡梦中停止。长长久久地,胸腔里郁气叹不出,瞳孔里酸涩烧不完。她要融化了,仍然不够——睁开眼睛所需的燃料,那样还远远不够。
她只不过很累。
昨晚的李木棠原是另一幅面孔:身子摇得狠,步伐却跨得大,两眼瞪得晶亮,嘴角还挂抹笑——实在堪得上虎虎生威。大胜回朝,她有资格轻狂骄纵,哪怕是迎面见了赵伶汝,也不能令她矮去半分——
赵家姑娘彼时撒漏热粥,才在堂内换下脏衣、松散发髻。且看那长眉淡扫,双眸含情,隐约忧愁;高鼻坚挺,薄唇轻抿,分外不屈;体态犹少女般婀娜,身姿却妇人般绰约;比段舍悲更显金尊玉贵,却居然还较段姬更活色生香。宜世宜家,最衬荣王殿下,李木棠眼一抬一低,居然却敢说她与自己无甚不同:世间女子,鼻子眼睛俩胳膊俩腿,一样肉体凡胎而已;小小丫鬟甚至还轻蔑,自诩比这顺风顺水的大家闺秀坚韧、更比这循规蹈矩的别家新妇勇敢。所以谁管她赵伶汝交臂抱胸如何防备,目光游走又如何审慎,李木棠只管一提烂腿上前去,掏出人家纤纤玉手来扯了就上床。照旧还是她睡里间,今日坏了膝盖不好侧身,还得把床脚瓷枕找出来,垫高些右腿,莫使碰了旧伤。
然后她便睡着了,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赵伶汝片刻之间曾称此地“杂乱无章”。毕竟莫说与兴明宫相提并论,荣王办事起居之所甚至简朴胜于赵家正堂,瞧那窗台上琳琅堆着什么,黑乎乎直冲鼻子——据段孺人说是各样常用膏药;香案上扔一条尚未完工的绣布,乃至床边还放着两三条——仔细瞧了大约是护膝;床头支了三根竹杖,形态各异;床下藏着个灭了没多时的炭盆;靠墙还突兀摆了好大一件百宝嵌三联橱,一旁设衣桁,垂挂有一件乳白衫裙,一件赤红夹袍;对面巾架旁又放有妆台,摆着各样女子物什;东面窗边摆花,连案上也插有芍药两朵;手炉精雕细琢、就在案上随意摆着,就放在金簪一旁。东西两间通透,一概不见屏风,打眼一看,竟像是谁家抱病在身又不拘小节的姑娘闺房似的!
该就是李木棠自己闺房。
所以理所应当,她便在自家闺房睡熟了,哪怕天昏地暗也懒得起来。这窝趴得舒服,一半功劳得归这乱糟糟的床铺。好端端一张千工拔步床,舆图书册、镇纸笔架挨枕头乱搁;褥子被子早浸透了药味,千皱万皱还偏不让洗。李木棠有时候起不来身,就在床上读书用功,说不好几时头一歪就睡着。床帐不常放下,里间却总是这样昏昏沉沉,没什么光亮。似今日,她又回了好几轮觉,身畔外侧照旧留下个空荡荡痕迹,还是不晓得时辰。三联橱里得取一身厚实衣裳,免得被子一掀就打喷嚏。不,还是先点了炭盆,暖了手炉,撑开被子先给小腿上了药(她就是要最后再占一点小便宜),然后戴好两面护膝(昨儿韩镖师送的那条让湛紫手快拿去洗了,床边反正还有两三条,她抽一条来用);既然有手杖随处支着,便更不用人搀扶;妆台上有几样小玩意是她自己掏银子买的,随手拿走就是;可是不是案头芍药快开败了,得换点水,还是换支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