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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北地的寒冬特别长,每年九月开始下雪,一直要到来年三四月,冰雪才逐渐消融。比起那么严苛的环境,中原气候适宜,算得上人间天堂了。
柳条抽了嫩芽,初生的枝叶软而韧,可以编出很多花样来。小酉手巧,编了个花篮,婉婉只会编花环,戴在头上,趁着明媚的春光,跳舞给东篱看。
东篱已经六个月大了,和他阿玛不一样,很活泼,也爱笑。看见太太扮鬼脸,笑得浑身打颤。不过孩子真不能招惹过头,否则笑个没完,简直要续不上来气儿。婉婉逗过了一阵,把他接过来,给他唱儿歌,什么纺织娘,歌声长……东篱听了一会儿,乏了,往她胸前拱,要找奶喝。
婉婉只是笑,“这孩子,肠子是直的么?刚尿完就饿了。”
奶妈子解了衣襟拢在怀里,前仰后合地摇晃着,应道:“可不要吃么,吃完了就睡,这么着才长个儿。不过祁人有一桩不好,以前听说阿哥们大了就不让吃饱饭,要饿着肚子,才知道活着艰难。马府街的荣大爷家就出过岔子,小阿哥饿得厉害,抓蚂蚱吃。后来不知怎么的,得了疟疾,就这么死了。”说着捋捋东篱虎头帽下的小脑袋,“亏得咱们家不像外头似的,就爱尽着阿哥吃。把我的娇主子喂得壮壮的,十岁就娶福晋。”
婉婉失笑,“你比我还性急,十岁……”
“毛都没长全呢。”小酉脱口而出,招来众人一致的鄙夷。
太阳大了,直剌剌晒着不舒服,起身挪进屋子里。最近塔喇氏不常来了,似乎身上也不舒坦。婉婉打发婢女去瞧了一回,据说没什么大碍,已经起坐如常了。
春光正好,婉婉倚在卷头榻上,头顶就是月洞窗。窗外的廊子底下挂着鸟笼子,她喜欢听鸟叫,即便入梦,也有活泛的滋味儿。日子太长了,想不出自己要做什么,像东篱似的,除了吃喝,就是睡。
她枕着隐囊打盹儿,昏昏间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皇帝拍桌子,梦见内阁的人争得面红耳赤。然后有个尖锐的声音叫起来,“安东卫大军,尽在吾手。打什么北虏,直取京师。”
她一个激灵,猛地醒过来,心头怔忡,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坐起身茫然四顾,看见铜环震惊的脸,愕然朝外望着,视线落在鹦鹉架子上。
婉婉升起不好的预感,仿佛阴云笼罩,连天都矮了下来。她趿鞋走过去,迟疑地问:“铜环,你听见什么了?”
铜环不说话,窒了下道:“天要热了,鸟粪落得满地都是,回头有味儿,还是换个地方挂吧。”
她要出去,被婉婉阻止了,“是它吗?刚才我没听清,让它再说一遍。”
她扶着窗台,紧张得满手汗。那鸟儿不负所望,拍了两下翅膀又笑起来:“哈哈哈……我与众将,共谋天下。”
她的脑子嗡地一声,然后就是浩浩长风,摧枯拉朽地奔袭而过。脚下直发软,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这语气,不是良时是谁?铜环上来搀她,她扣着她的腕子问:“这只鹦鹉后来养在哪处?你们是从哪里把它搬来的?”
铜环也乱了方寸,回身叫外间侍立的人,问鹦鹉的来历,那个婢女结结巴巴说:“从……王爷的书房……搬来的。”
铜环大惊,又怕她伤情,慌忙开解:“一只鸟儿罢了,您还拿它的话当真吗?”
她两眼定定的,脸色惨白。这时候也说不清心里的想法了,只觉腿颤身摇,身体像一张弓,被拉到极致,随时会崩断似的。她明明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他,国难当头,还因他的赤胆忠心对他感激不尽,谁知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她面前演戏,鹦鹉面前却不避言。这小小的鸟儿懂什么?它不过是个拓本,谁当着它说什么,它就照原样学舌,这是它的长项,也是它取悦人的手段。
她推开她,一步一步走到鸟架子前,尽量控制自己的声调,学它的话,引诱它重复,“直取京师……”
鹦鹉又蹦达起来,粗声粗气说:“安东卫大军,尽在吾手。打什么北虏,直取京师!”
婉婉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心头滴血,脑子里空无所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她应该化成一捧灰,应该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