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华苦笑一声:“小人满面风尘,正是从富阳来。”赵与莒一怔,忙问道:“丞相做了何事?”张云华道:“丞相所为之事,与小人毕生挚友之生死息息相关,因此小人不敢妄议,深恐有失公允,误导圣上裁决。”赵与莒听闻事关生死,一时也未敢再轻慢,命张云华将史氏行径道来。云华未敢隐瞒,只将自己所知、所见、所闻,一一道出。
赵与莒闻言,虽知此事急迫,却又好似云里雾里,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只捡了两件最疑惑之事问云华道:“一则,丞相与这山庄,是何时结怨的?二则,这苏家若果真如你所言,是江湖中人,丞相又何苦这样煞费苦心,一番谋划?”
云华心中早有答案,却不敢将贵和太子的渊源说起,思量再三,只得用童德芳大人与自己的关系拿来破题道:“我与苏庄主,都是童阁老的学生。丞相既然有心对付童阁老,那与老师相近之人,必然也是他所提防的。”赵与莒素知赵清州是童德芳的学生,此刻听了张云华的话,心中大为惊讶,问道:“你与那江宁来的赵清州——?”
张云华抬起头来道:“亦是同窗。”赵与莒何等聪明,心中已经有了些眉目,偏头沉思道:史弥远陷害赵清州之事,自己是知晓的,并且还将计就计把清州寻至了临安,拔擢为户部侍郎,为的就是弹压史弥远一党的气焰。若果真如云华所说,那此前御史台曹可春参奏童德芳,或许便真是史弥远指使的了。可他又不解,史弥远打击童德芳和他的学生们,为何要牵连上程舒勤和郑德刚?
他又问云华道:“刑部和大理寺,与童阁老有甚么关联没有?”张云华道:“小人不知,不过清州来临安时,关押在大理寺,程大人作为刑部尚书,曾前去探视过。后来清州在狱中险被奸人所害,多亏郑大人仗义相助。”说罢,想起来方才赵与莒疑惑他为何知道不少朝中人事,又解释了一句:“小人与程、郑二位大人相识,便是从这件事上。”
赵与莒忽而觉得心中豁然开朗,似乎此前的许多事情,都和云华此刻的言谈,连通在了一起。他想起了面见那日,童阁老和刘内侍去大理寺领人,遇到了秦国锡的事情,微微一笑道:“你说的奸人,是秦将军罢。”
张云华见官家如此明晰,心中有几分惊诧,便默认了此事。赵与莒向后倚在椅背上,连连叹道:“果然一环扣一环,扣得密不透风,丞相好细腻的一副心肠啊。”又叹道:“才过去多久啊,你不提,有些事朕竟都忘了。”说罢忙请云华归座,细问了许多事情。云华未敢将十年来的是非和盘托出,只能半遮半掩,只将赵与莒知晓的部分,又为其梳理了一番。赵与莒此时心中已经做出了判断,却心忧更甚,他心里这样盘算:
史弥远和秦国锡本是一党,如今若云华之言属实,那显然曹可春也为其收买,连李楷恐怕也与他们同流合污了。史氏党羽早该整治,如今确是个好时机。可太子太傅童德芳与户部侍郎赵清州二人,似乎与刑部和大理寺交往密切,又与刘内侍关系亲厚,此刻若加上张云华,背后又有张贵妃,那么必然会成一方新势力。
史氏一党,仅史弥远一人独大、权倾朝野,其余皆是蝇营狗苟、趋炎附势之辈,即使秦国锡手握临安的禁军,也还有其余将军能够勤王救驾,能够相互牵制;而童德芳等人,牵连户部、刑部、大理寺、东宫,后宫,凤阁,个个位居中枢,若是来日有了不臣之心,里应外合,只会比今日的史氏更能彻彻底底搅动风云。
他忽然觉得无比孤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和任何人结为同盟,与其他人以利相合,只有他贵为天子,却真真正正是孤家寡人。没有人会与他结盟,人们都说伴君如伴虎,可赵与莒却觉得伴臣也如伴虎:他们忠心,就会世代拥护他,若忽然起了改朝换代之心,他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赵与莒忽然想问云华:朕能信你们的真心么?可一时连这句话也不敢问出了。为人君,真是莫大的悲凉。
张云华看出了赵与莒眼中钉阴晴不定,轻唤了一声:官家?赵与莒回过神来,长吁一口气道:“你说的这些,或许有些关联,可是非曲直,朕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张云华闻言大惊,以为此行不利,正要再进言,忽听得门外一阵响动,张钟儿在门外道:官家,该上朝了。”
赵与莒应了一声,对张云华说道:“云华,不是朕不信你,朝中风云莫测,朕也不知道该信谁。”张云华闻言,轻声道:“官家且信‘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孔孟之说,必有传人。”赵与莒道:“传人在何处?”
“在朝中,吾等皆是。官家且长远验之,乐天曾道‘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皆若是也。”赵与莒长久注视着云华,忽而朗然大笑,起身向外走去,口中道:“好,那朕就待来日观之。”云华跟在后面提醒道:“官家,那史丞相?”
赵与莒回过头,轻轻笑道:“童阁老种下的凌云木,朕不能任由丞相毁了他。这苏庄主想来也是如你和清州一样的少俊名士,来日也带来宫中,朕可一见。”张云华连忙躬身行礼,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跟着赵与莒走到了偏殿门口。他奔波一夜,毫不觉累,此刻听到小黄门报了一声:官家起驾。张云华方才觉得,自己已是筋疲力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