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姐失去了她的爱人,而这个女孩则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当然,这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对于那个名叫“何森”的男人,洛襄只见过两面,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事到如今甚至连记忆中的相貌都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只记得杨晓道所说的“道义”,以及那天在茶社分别前,那男人拍着自己的肩膀笑说,“你会有前途的”。
“表面上是个混社团的老大,实际却只是个连自家孩子都管教不好的大叔”——洛襄在心里给他贴上了这样的标签。当然倒过来说也十分合适。
那样的一个人在昨天凌晨死去了。
留下无人照顾的妻子和女儿,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了。
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忘记在哪里看到过,全世界每天会有十五万人因各种原因而死。十五万分之一,这样的数字比灰尘都更微不足道。况且用小刀哥的说法——“他就是个坏人”。一个没有份正经工作,都四十岁了还在混帮派的男人,以前或许还打死过人……这样的家伙无论如何都跟“好”字沾不上边吧?
可……既然如此,即便如此……
洛襄想不明白。
我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坏人而感到悲伤呢?
……
阿洪的精神看起来很不错。这不是洛襄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阿洪今天大笑的次数比过去一个月里加起来都要多。他笑得很大声,夸张而刻意,说话嗓门儿也大,还两次调戏了那个满脸不耐烦的护士小姐。
就好像他之所以住院,只不过是为了割个阑尾或痔疮。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他那被厚实的绷带一圈又一圈扎成了个棒槌的小臂上,缺少了一部分。
他既然在笑,大家也就陪着他笑,于是满屋子里洋溢着快活的笑声,就像是孔乙己常去的那家酒馆。护士小姐在第二次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临走前她轻声嘀咕了一句,洛襄超人一等的耳力让他清晰地听到了“一群神经病”这五个字。
关于阿洪为什么会失去两只手,杨晓道等人给出的解释是“走在路上被高空坠物砸到了”,这种弱智的理由别说是已经偷听到了真相的洛襄,就算是一无所知的兰姐和杨紫陌只怕都不会相信。杨晓道没有跟妹妹坦诚过自己当年混道儿的事,但杨紫陌心里想来早已有数。洛襄还记得那夜杨晓道在天台上的说法——
“我妹妹只是内向,又不是蠢。”
可是她们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认真地听着杨晓道等人的说辞,谁都没有提出半句质疑。
被骗的人知道自己在被骗,骗人的人也知道自己骗的是不会上当的人。
洛襄站在角落里捏紧衣角,只觉得这墙壁的白色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整整一下午,他们翻来覆去讲的都是些保险啊、赔偿啊……之类的话题。也许四个男人昨夜里已经对好了话头。杨晓道笑着说不用太担心,他们不缺钱,估计不久就能给阿洪做个移植手术,术后两只手可能不太灵便,但总比现在要好得多,于是阿洪也就笑着答应。
……他们说得就好像是磕破了皮再长好一样容易。
五点左右的时候,兰姐带着女儿和杨紫陌下楼去给阿洪买晚饭,阿洪已经吐槽过不只一次,市立医院的病号餐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咽。或许也是因为有这个自知之明,所以只要按照医生的建议配餐,医院从不会拦阻病人购买院外的食物,也不会驱赶那些在墙外摆摊的小吃贩子。洛襄对这一点了解得很清楚,毕竟“妙味家常菜”过去有五分之一的外卖订单都是来自医院。
看电影电视剧的时候,医院里也会给病人的探视时间或人数做一个限制。也不知是市立医院里没这种规定,还是阿洪的情况不在限制之内,一群人在这里待了一下午,也没见哪个医生护士过来赶人。
碍着洛襄在场,即便女人们都不在了,杨晓道等人聊的仍然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似乎已经决定避祸离开,只是由于阿洪出事的缘故,暂时没有跟大家摊牌。但洛襄隐隐明白,他们走的时候会把自己也一并带上——至少他们是这么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