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者微微躬身,双手揣在袖中,含笑走来。这位老者发色灰白,古铜色的脸上除了皱纹还有几把干枯花白的胡子,穿着一件斜襟儿的青色直缀、一条宽松的素色裤子、一双厚底儿的粗布黑鞋。几件衣物明明整洁得体、毫不寒酸,但是配上老者微微躬着的后背、向前探出的下巴以及面上满是讨好的笑容,却略显卑微。
“列位、列位,小老儿跟列位见礼。”这老者用拢在袖中的双手长长一揖,又满脸堆笑说道:“列位恕罪,小老儿这侄儿少年无状,想必是讨了列位的嫌。小老儿跟列位赔罪。”说完,又是长长一揖。
“沈大匠切莫多礼,我等破落户担待不得。”没等谢志说话,矮胖汉子率先拱手回礼:“我等兄弟,为了在贵人面前讨个脸面,却是今日先讨了小官儿的嫌。”
说到这,矮胖汉子侧身冷冷看了仍旧像一只鸭子一样跪坐在地的圆脸汉子。原本微微侧身的圆脸汉子,斜眼瞥见矮胖汉子的目光,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后就挣扎着站了起来——只是双腿仍旧夹得不留一丝空隙。
“没奈何,我这兄弟在街面上使顺了腌臜手段,背后拍了小官的闷棍。原本想着行了事体,便顺势而为,补上银钱便是。我等唐突了,要求着沈大匠要恕罪。”眼见着矮胖汉子站起身,圆脸汉子轻抿下唇,微微一笑,再次低头拱手。趁着抬头之时,他仔细扫了几眼老者拢在一起的衣袖。
“哎呦哎呦!这可不敢当!”被称为沈大匠的老者慌慌忙忙地避到一边,又沉默了一下,仍旧拢着双手说道:“……原来列位是识得我叔侄二人的……适才听到贵人想借我这侄儿的东西,却不知是甚物件儿?……劳烦列位始终牵挂,乃至做下今日这般事体……其实大可不必,列位但开尊口,哪敢不从?……他爹爹新丧,想必有些哀怨之气,列位体谅……那个物件儿,小老儿可替他做主,献予那位贵人。”
老者说完,当即堆着笑脸对谢志说:“兴哥儿,列位想借的物件儿在哪?”
谢志沉吟了一下,心知眼前老者就是沈大匠,便对老者拱手:“师父,这几位只管说甚么经,却也不知具体是甚。”
说话的同时,谢志仔细观察。他注意到老者听到‘师父’二字时,神色瞬间欣喜,却又立刻收敛神情,心里略有疑惑:......叫句师父这么高兴?
沈大匠收敛了一下神情,才转身看向矮胖汉子,面色为难:“这……”
“……”矮胖汉子略一沉吟,也没否认认识谢志与老者的事情。他瞟了一下身边两人,暗想:刚才为了稳住这小儿,才虚言推诿,现在倒没必要,于是开口:“不瞒沈大匠,那贵人要的经乃是《黄帝内经》。”
“……这……书肆中便有罢?”听到矮胖汉子的话,老者明显愣了一下:“贵人若有需要,沈伯愿买上一部献上。只是不知贵人可有雕版要求?”
“……好叫沈大匠得知:我虽并非显贵,却也薄有几分资产。坊间传言,小哥儿的《黄帝内经》乃是孤本,与传世版本大有不同。”矮胖汉子微微一笑,语气中稍稍露出一丝傲气:“如此,今日便罢,小官儿不妨好生找找,许是搬家之时忘在何处也未可知。我等改日再上门叨扰。”说着,他给了长脸汉子一个眼色,待长脸汉子扶住圆脸汉子之后,便拱拱手,准备离开。
“壮士且慢。”名叫沈伯的老者阻止了矮胖汉子:“列位,请留个尊讳、去处,小老儿改日让徒儿找找,恭送上门。”
听了沈伯的话,矮胖汉子停住步伐,略略一顿,思考了一番,然后才指向圆脸汉子:“我的贱名却是不足挂齿,小官儿若有所得,不妨到外城崇文坊神木厂大街上的赵家六陈铺子打探,只管提这‘捻丝蝲蛄’赵四便罢。我刚才所言,却是不虚......即便打了小哥儿闷棍,也不会短了小哥儿的银钱。若真能事遂我愿,我必有重谢。”说完,矮胖汉子再次拱手,随即转身,也不看跟在身后的另外两个汉子,当先离去。
两人对话时,谢志只是听,不开口。现在见几个汉子离开,他总要开口致谢,便有样学样的对着沈伯拱手作揖:“幸亏师父。”
目送三人走远,沈伯才回过头,对着谢志微笑叹息:“……哎,没想到让你先行几步,便遇见这等事。兴哥儿,虽说碰到这几个夜叉倒霉催,师父却是开心。”
“想我与你父相交莫逆……蒙他信任,临终托付,让我照顾你周全,我却一直为难。一是长久以来,多次询问,你一直不愿;二是我无儿无女、累世匠籍,若为你师父,却是拖累于你;三是你乃军户,不好脱籍。今日治丧完毕,还想着接你同住,慢慢打探你的意思。但适才蒙你主动叫我一声师父,说不得,我这些个进棺材的手艺,一丝不留皆传与你。”
说着,老者松开了一直拢在衣袖中的双手,抹了抹额头的汗。一瞥之间,谢志看见老者缩在衣袖中的右手中,分明握着一只长长的尖头锉刀。
谢志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那三名汉子为何突然退让:他们想必早就盯上了我......‘我’?......见我落单,他们便决定打个闷棍,找到经书后离开。结果不但没找到,还被我弄翻了一个......接着,他们又想稳住我......二对一,还有刀,他们仍旧稳赢。结果沈伯来了......矮胖汉子显然认为沈伯袖中藏有匕首......又不是稳赢、又达不成目的,他们就势下了台阶......这么看来,要是我刚才挺不过去,现在已经死了......妈蛋,这是‘开门杀’啊!
想到这,谢志抬头看向沈伯,正在斟酌如何开口,却见到老人乙将散落一地的杂物收在一起,装在了包裹里,然后递给了谢志。
“走吧,咱回家。”说着,谢伯转过身,当先迈步。
接过包裹的一瞬间,那种似耳语、似明悟的感觉再次到来,将一段信息送入谢志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