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奶奶、李奶奶二人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然而在我看来她们到了晚年却有些殊途同归的感觉。两位奶奶并无交集,但对我来说,却是格外的熟悉。如果没有她们的存在,也许我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因此在这里为她们做此小传。怀念她们的同时,也怀念我曾经的时光。
先说赵奶奶吧。
从我记事起,她就在我家的对门住着了,她的家是一座颇为简陋的小瓦房。房子很小,只能勉强够她一人生活。实际上,她原本也就一个人生活,这种情况在我小的时候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了。听大人们说,赵奶奶在极年轻,也就是刚结婚后不久就失去了丈夫。也没有亲生的子女,只在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儿。然而她和女儿共同的生活,我是没见过的,在我出生后她的女儿也早已出嫁了。至于她的女儿,我是从来没见过的,她出嫁后也就从未再踏进那个小房子了。她的女婿是个老实人,在我小时候倒是见着过几回。赵奶奶家没有水井,她女婿从我家打水的时候,总是很和蔼,不停地对我微笑。有几次还给我带了糖,让我高兴了好几天,于是我也总是盼着他的到来。可是渐渐地这种期盼也没有了,可能是我对糖也没那么有兴趣了,也可能是年少的我还有太多的别的有意思的事情要做,总之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赵奶奶腿脚不好,加上上了年纪,每日里的走路全靠着她那只拐杖。她的拐杖与老太的决然不同,没有精雕细琢的龙纹,甚至没有把手,而且比她自己高的多。我曾仔细的把玩过,拿在手里犹如孙悟空的金箍棒的感觉。只不过因为年头长了,拐杖上到处都是痕迹,有的部分凹了点,有的部分沾染了泥土的色调,显得很沧桑。赵奶奶的脚步随着拐杖缓慢的前行,拐杖就像是她新长的脚,坚韧有力,她已经离不开那只赖以生存的拐杖了。
即便腿脚不好,即便行走的很吃力。可赵奶奶对赶集却是情有独钟。她那股积极的劲头,远比那些大人,甚至是我们这些灵活的小辈们要强烈的多。我没有详细的统计过,但记忆里她似乎不会缺席每次赶集的机会。有时,我们会一起出发,不一会她就远远地拉在身后了。有时我们在半路遇到,她看见我们,会习惯性地摆摆手,让我们先走。有几回,父亲骑着车子要带着她前往,她倔强的婉言谢绝了。并且总会说:“走得动,头里走吧”。
赵奶奶就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不服输的老人。是啊,她的一生中,本已经输过太多回,甚至输的只剩下了她自己。可是她还能输得起,只要她还在这个世上,她就不怕继续输下去,哪怕体无完肤,哪怕最后连她自己也输了进去。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人终究是斗不过命运的,输了一点也不可耻,倘若侥幸赢了一招半回,那就算赚到了。赵奶奶不识字,但却深谙此道,她的行动,她的精神,无疑的表明她是一名合格的斗士。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她赢得了自己。
然而很多人还是对赵奶奶执拗的赶集一事报以善意的提醒,人们假如遇见她,总会说:“老大娘,你需要什么东西,你告诉我们,我们帮你捎回来就行了”,可赵奶奶总会报以善意的回答:“没事儿,我老婆子还走得动,我去集市上有事儿”。经过了无数次的劝解后,人们终于意识到根本拗不过这位瘦小的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的,走起路来慢如蜗牛的老太太,于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正如赵奶奶说的那样,她去集市上有我们不理解的事情。她总会从集市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再走回来,有时候赶上闹集,她就会来来回回的不停地走着。看着新奇的事儿或者人就笑,并且驻足良久。感到逢会的时节,赵奶奶便会一大早就起来,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早早地到了戏台的下面等着。看戏是所有人的盛宴,对于赵奶奶更是如此,她会从头看到尾,人们笑,她也就跟着笑,人们哭时,她也就跟着抹了几把泪。她是不怕哭的,因为她早有准备,每到抹泪时,她那泛黄的头巾就能派上用场了。
我们村有一个简易的教堂,赵奶奶是那里的常客。她说不上虔诚,但绝对积极。做祷告时,我便常常逗着她玩。有一回她正闭着眼祷告时,我偷偷地跑到她身边仔细听她说些什么。与我想的很不一样,只听见一连串的琐碎的声音从她嘴里发了出来:“我今天吃了...明天要到...去...是好人”诸如此类的,有一次我还听到她在嘴里嘟囔着她那早已离她而去的丈夫。听着听着我就笑了,也许是声音太大,赵奶奶终于发现了我,看我笑了,她也就高兴了。朝我笑个不停。还有的时候,我会趁着她祷告,把她的拐棍偷走,去另一边练武。等她发现没有了拐棍,她总是大声的叫我的名字,并且笑骂道:“你这个龟孙,赶紧把奶奶的拐棍拿回来。”
也许是没有子嗣,赵奶奶对我格外的好。她常常叫我去吃饭,如果偶尔做了好吃的,还会端着碗送到我家去。然而她的家我是不轻易去的,因为她睡觉的地方旁边放着一口棺材。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她家,看到了那个东西,不由得吓出声来。然而赵奶奶却很释然,她曾对我说:“这就是她以后的归宿。”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象着赵奶奶躺进里边的画面,赵奶奶佝偻着背,身材矮小的已经不成样子了,她在里边应该会很宽敞,再也不用挤在那个小床上了。赵奶奶管那口棺材叫做寿材,她说那是喜庆的事情。可我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活着,就早早地把自己的棺材打造好,还放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旁边。现在想来,人固有一死,这是谁也躲避不了的命数。赵奶奶也许早就看破了生死,所以才显得云淡风轻,根本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可比得了。
赵奶奶家的房子不大,但却难得的有个院子。她的院子里种满菜,一到春天就会冒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院子是她的宝贝,除了我,其他人是很难接近的。到了夏天,我们那边有捕蝉的传统。蝉还未蜕变前,我们管它的幼虫叫爬了猴。据说爬了猴富含营养,爬了猴的皮更是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一只爬了猴可以卖到一元钱。因此每到夏季,爬了猴盛放的时候,各家各户几乎都倾巢出动。我们有的从树上捉,更有的在爬了猴还未出洞时就已经开始围追堵截了。爬了猴的洞是特别的,经验丰富的捕手,可以凭着一丝的缝隙就能断定出有无爬了猴。一旦确定,则人们就会掘地而起,直到挖出土地里的宝贝。不知什么原因,赵奶奶的院子里总是盛产爬了猴。也许是看她孤独,爬了猴故意在此生息繁衍,陪伴着她。
赵奶奶好像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一到夏季,她就会搬出凳子,坐在院子里,警觉地看着为找爬了猴的人们。她的院子有一条看不见的围栏,那是她的警戒线。一旦人们越过了那条线,赵奶奶便会爆发起来,原本温婉安静的性格也就瞬间变了样。赵奶奶尤其的会骂人,她甚至能不重样的骂上一顿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