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成绩很好,这本是好事情。直到临近小学毕业,我们才意识到这一直以来的好事情也会突然变得困难重重,犹如烫手的山芋,令我们全家人都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其实这本不是我们要纠结的问题。按照以前的习俗,小学毕业后,就近上中学,只要成绩优异,也是可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的。但到了我这里,好像一切都变了,或者说对于我来说,就近上学是不合时宜的。起码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同时为我着想,甚至比我更在意的是我的好兄弟阿运及他的母亲。阿运有五个姐姐,到了他这里,他的父母已没有力气再生,他们费了毕生的精力,终于要到了一个小子。因此阿运自然地成为了他们的心头肉,他们打定主意要把阿运送进大学,让阿运成为他们甚至全村人的骄傲。只是阿运学习并不给力,也许他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所以学习对他来说也就不是唯一的选项了。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从何时起,阿运成了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伙伴。我们不在一个村,但我们经常一起上学,一起活动。我曾惊异于阿运竟能替代阿顺,成为我的伙伴。但当我意识到了这点时,他已经走进了我的生活,所以我也不再计较,坦然接受。阿运的远房表叔是县城里最好的初中的一名退休教师,我第一次跟阿运在学校的家属院里看到他是,他还是那么的精神矍铄,虽然已是满头白发,但身材魁梧,背挺得笔直。最让人着迷的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极具磁性,颇有男性的韵味。他留我们吃饭,并且向我们讲了很多历史常识,从他身上第一次看到了文化人的气质,也第一次觉察到了城里人和乡村人的区别。我热爱我的家乡,热爱乡间的一切,从我后续的表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所言非虚。但那时,坦白说就是从阿运的表叔家离开以后,我在心里有了一个冲动,这个冲动一直刺激着我的大脑,让我无法自拔。那就是我要去县城读初中,我不要在继续留在乡间,哪怕乡间有城里人体验不到的东西。
我时常去阿运家,就像阿运时长来我家一样。我们的父母因为我们的关系也逐渐地熟络起来。两家的家长有共同的心愿,那就是让他们的孩子考上大学,有知识,能有大出息。阿运的母亲异常的看重我,可能是因为我成绩好的缘故。在她看来,我和阿运已经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仿佛阿运的未来就系在我的身上。她是一直打算把阿运送入县城读初中的,因此从五年级上学期开始,阿运的母亲就不停地向我父母灌输一种思想,也是她一直以来的信念。那就是在乡村读初中是没前途的,只有去县城,才能考上好大学。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庄稼人,他们起初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但经不住阿运母亲的反复劝说。我知道他们已经有了送我去县城读书的冲动,但摆在我们面前的还有更深的难题。
我家不比阿运家,他们可以毫无顾忌,有追求自己渴望生活的资本。但我们不同,母亲经历了几场大病以后,我的家里已经非常拮据了。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扛起整个家庭的臂膀已经变得沧桑。去县城上初中,别的不说,就连第一道门槛我们都很难应对。县里早有规定,所有的学生都就近上学,倘若小学毕业后进入临近的初中是硬性规定。假如你想去到更好地学校,就像到县城上学,你需要缴纳一定的借读费。我不知道这个规定是否合规,从内心来讲我是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到了我们拿钱的时候,我又难免会在心里暗骂几声。
我还记得父亲带着我去交钱的场景,那是在我和阿运一家多次与我父母斗争之后,赢得的机会。这么说有些为过,我知道父亲之前已经打定主意要送我去县城。但他想让我明白这对我们一家来说是来之不易的举动。我亲带着厚厚的一沓钱,有50的,有100的,总共4800元。那几乎是父亲半年的收入。父亲和我一早来到学校,拿着阿运表叔写的推荐信,父亲颤抖着掏出钱,小心的交给一位招生的老师手上。老师爽快的接过钱,问了许多有关于我的情况。父亲有些紧张,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讨好的向老师介绍着我。已经交了钱,且有校长签字的推荐信,一切都已经注定,紧张的过程只不过是个形式。在听到老师的肯定答复后,父亲像是受到表扬的学生,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父亲带我去了饭店,我们爷俩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吃饭了。我们话不多,但我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轻松感,我们都知道那种轻松感是短暂的,那那时却是无比真实,不带一丝掺假。父亲已经为我铺好了路,我知道他正满怀期待,虽然他想要的结果还需好多年之后才能到来,但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的作用好像就是为全家人挣钱。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因此在父亲带我交完了钱之后,他便选择了出去打工。只是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他不再每晚都回来,而是去了遥远的城市,对我是陌生的,对父亲同样陌生。
在父亲临行的前一晚,他在我家宴请了阿运的父亲。阿运的父亲是我小学的老师,只是没有教过我。他的骨子里流淌着文人的血液,气质自然与我父亲不同。但他们有共同的特点,不爱说话,较为严肃。与阿运交往一年多来,我确是没有和他说过几回话。但我们有交集,我家墙上挂的奖状上有他的字迹。也算是他对我的嘉奖吧。那晚两位父亲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我已经不清到底说了什么,但我记住了一句,是阿运的父亲对我父亲说的:“你就安心的去吧,剩下的有我呢”
父亲到底是走了,他已好多年没有出过远门,但这一次他非走不可。父亲走的那天没有让我送他,他的要求里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魔力,我只好顺从。母亲两天前已经为父亲准备好行囊,他们是在天未亮时就出发的,就像以前我们一起去卖瓜一样。父亲走后,接下来的一切操物都落在母亲的头上,当然还有我的爷爷,他曾一度在我身边承担了父亲的角色。
母亲的身体已经恢复,她的骨子里是个女强人,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儿。她现实为我和阿运租了房子,接下来就是搬家,制备生活物品。这个母亲在行,虽然辛苦,但她乐此不疲。与阿运不同,我们没有买床,是从家里直接拉了一个床过去的。拉床的那天,好多人都看到了,我非但没有任何的羞耻,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无上的光荣。我已经看到了前方的大路,仿佛成功就在眼前。
县城我已去过多次,但以前每次都是匆匆的路过。城里的高楼、马路、行人都和乡村完全不同,它吸引着我不断走进。但真到了要在县城长住,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了。住所的一切都不需**心,自有母亲为我处理。我和阿运只要读好书就行了。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学校组织了一场考试,并根据考试成绩分班。遗憾的是我和阿运分在了不同的班级,虽然我们同住一室,但毕竟不在一班,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我们后续的分道扬镳。起初我们还很不习惯,每到下课阿运总是跑到我的班里找我聊天,我也会趁着撒尿的间隙找他玩玩。可久而久之,我们便都有了各自的新生活,也有了各自的朋友。少年心就是这么的善变,我又一次惋惜不止,但却好像无能为力。
整个初一一年,我在县城租的房子内住着,虽然有阿运陪伴,可家人总是放不下心。晚上,不是母亲就是爷爷,总归有一人前来陪我。爷爷还好说,他那时身体还算硬朗,骑着车子不一会就能到达。可母亲腿部有旧疾,她已骑不了自行车。后来母亲想了个办法,她花了大代价买了个三轮车,经过反复的练习,终于学会了骑行。以后每次就骑车三轮车,日复一日的往返于县城与家之间。我的初中、高中加上妹妹的初中、高中,虽有重叠之日,但前前后后也依然历经了9年之久,母亲就靠着她那个三轮车,不停地行走在那条我们都铭记于心的道路上。无论风雨,不管春夏秋冬,从未停歇。进入县城以后,我有一种莫名的压力,我知道这压力的来源,所以我不肯放过每一次成长的机会。很快的,我就在班上站稳了脚跟,从那群打小在县城上学的同学之中脱颖而出。只过了一个学期我便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我一直在前行,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不光有光鲜亮丽的同学们,还有父亲期待的脸庞以及母亲那吱吱悠悠的三轮车的声音。
母亲的三轮车总能带给我无限的遐想。有几天我见不着母亲,我便趴在屋内的书桌上,想着三轮车的声音。哗哗啦啦的,如绵延不绝的流水一般。不一会儿果真就能听到母亲骑车的动静。母亲的三轮车也总能给我无限的温暖与滋养。每次母亲来车子里总是装的满满的,由我爱吃的罗汉豆、玉米、红薯、土豆等,那些都是母亲一手栽种,吃起来自然是外边买到的那些比不上的。母亲的三轮车也会给我带来无限的力量,它就像是一把年份久远的古琴,在我疲惫或是失落时,会不经意的奏响温暖奋进的乐章,让我打起精神,更好地前行。有一次下着瓢泼大雨,按约定母亲会来。但我等了很久,依旧未见母亲的身影。不免有些担心起来,看着外面如瀑布般的雨线,我心里万分着急,就想着母亲千万别来了。可有一种信念叫做母亲,我了解母亲,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母亲就行进在路上。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披上雨衣,奔到了那个她必经的路口。我想在那里等母亲,尽管雨很大,天气很冷,但我却充满暖流。远远地,我看到了母亲,当然还有那属于她的三轮车。母亲是推着车子向我走来的,原来车子在半路掉了链子,雨太大,母亲无法修理。母亲大老远的望见了我,她丢下车子,向我跑来。母亲浑身已淋透,露出枯瘦的身形。也许是雨水,也许是母亲的泪水,总之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升起了大片的水雾。
“你站这干啥?赶紧回去”
“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
这是我们简短的对话。随即母亲就一把抱住了我,她搂着我的头,用力的拉向她的怀中。外面寒冷依旧,母亲冰凉的身躯却让我明白了一种暖,它有别于盛夏对人皮肤的热,是暖在心间。
自我到县城上学后,母亲便有了一个习惯。只要她在,就会早早地做好了晚饭,到学校门口接我回去。我在初一的教室在紧邻马路的一幢教学楼的二楼。倘若快放学时我正被老师叫到外面说话或者背诵文章,母亲便能轻易地看到我,我也能看到她。坦白说,我那时并不期望看到母亲来接我,虽然学校门口总是挤满了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但,但他们跟母亲不一样。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让同学们淡化我的出身,我不希望被别人重新看透自己。而母亲不知道这一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来,然后陪同我一如既往地走。有几次我想对母亲说明白我的想法,但听到她高兴地说起又看到我了,或者又看到别人被老师叫出去,说了很长的话时,我便不忍心提起。只是每次放学见着母亲,我总是有意识的先走一步,留着母亲在后边像护子心切的老母鸡一般的跟着我。
母亲看出来,也好像没有看出来。她还是默默的来,默默的走在我身后。如今,母亲已经年老体衰,她不但腿不好,腰也终于在风雨无阻的骑行了千万里之后垮掉了。
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此事,好像它从未发生过一样。只是我深切的知道,我永远的欠母亲一声道歉。而我也本应该提早的告诉她,她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母亲。我这一生都以她为荣。
《一路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