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固北一进保育院就听说了院长儿子战死的事情,他走进景明琛的房间,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照片,看到背后的题字,轻轻地叹息一声,捏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扶她站好。
他轻轻擦拭掉她满脸的泪痕,轻声说:“你就把我当成他,来陪他跳那一支欠他的舞吧。”
他往后退一步,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景小姐,我是空军大队的战士翼明弓,盼望你今夜能与我共舞。”
翼明弓的阵亡通知书寄到后,沈蓓就病了。
她孀居多年,独自把儿子带大,儿子便是她的精神支柱,如今支柱倒下,她的世界也随之垮塌。
她身体本就不好,有多年肺病,这一次的病来势汹汹,一个月后,医生走出她的房间,对景明琛摇摇头:“就在这几天了。”
景明琛鼻子一酸,她走进屋子里,一进去就嗅到了死亡逼近的味道。
沈蓓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得高高的,正在看相框,相框里是她和亡夫年轻时的合影。
见景明琛来,她露出个虚弱的微笑:“你来啦,大夫都说了什么?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其实也没什么,先生和月儿都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了,去跟他们团圆也挺好。”
她摩挲着照片里亡夫的脸,眼睛里满是柔情:“我和先生是娃娃亲。后来他出国留洋,我却仍旧是个乡下采桑女。我原以为他会赶时髦退亲,谁想他竟没有。嫁给他的时候我很忐忑,原以为会过不到一起去,没想到竟很恩爱,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很喜欢,后来他对我说,他第一眼见我时也很欢喜。我见过很多被退亲的乡下姑娘,遇到先生,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却也没想到,没过几年他就撒手而去。”
“先生是个有志之士,他志在办报纸启发民智,却因触犯报律下了前清的大狱,更被判终生不得办报纸,出狱后,他忧愤交加离我而去。几年后大清亡了,我便想,先生命真苦,偏偏没熬过那几年。我想着,既然办报是他的夙愿,我这个未亡人就妻承夫业好了。我读书不多,只认得些字,为了办报,我又去读书,一边抚养月儿一边学习,终于在先生走后的二十年办起了报纸。《针石日报》,我先生当年办的报纸也叫这个名字。”
提起往事,她灰败的脸上散发出珍珠般的光辉来,景明琛望着她,这五十余岁的孀妇,在说到“先生”两个字时,眼睛里不仅有尊敬仰慕,甚至还有少女般的羞怯。在她的爱人面前,她永远都是个十几岁心怀恋慕的小姑娘,然而背过她的爱人,她又可以是坚强的母亲和一个战士。
景明琛从未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沈先生,竟有这样的经历。
沈蓓把相框扣在胸前:“我是个旧式人,你们这一代人所倡导的自由恋爱精神独立什么的,我全然不懂,我的世界就是围绕着先生转的,我一直自觉无愧于先生,却没有想到月儿会先我而去,我竟没能给先生保留下他们翼家的血脉。”
景明琛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她:“翼长官虽然英年早逝,但他为千千万万个家庭保留了血脉,你先生会以他为傲的。”
沈蓓虚弱地笑一笑,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沈蓓长辞于世。
她去世时,景明琛陪在她的身边,最后的回光返照,景明琛看见她突然睁开眼睛,眼神里散发着难以用语言去描述的仰慕和眷恋,她轻轻地,用初恋少女般的口吻说了一句“先生,你来啦”,然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乐山保育院的海棠花谢了。
一个月后,新的任命书送达,景明琛被任命为新一届院长。
她搬进了院长房间,一个月前沈蓓在这里去世。
推开门,昏暗光线里,她仿佛又看见沈蓓,沈蓓穿着素色的格子棉旗袍,微微弓着背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写信。
景明琛鼻子一酸,潸然泪下。
八月的一天,保育院突然有故人来。